紫衣少年倒是没有笑，反而脸色有些难看，他在这群人中是为首的那个，想来有些脑子，姬梵走过来，表态要管这事，此事当然不能几人打个哈哈就过去了，他拿眼神制住那几人，他们立时停了笑容，有些莫名地看着紫衣少年，只见他躬身向姬梵鞠了一躬，轻声道：“娘子原谅我等轻莽，不知世事，少年轻狂让娘子不悦了，这回记着下次再不敢了……”身旁的少年见他这样，也跟着脸色大变，连连行礼，连声道歉……
姬梵知道他们怕的并不是她这个黄龄小儿，而是怕的她身后这个“姬”姓，若是她今天站在这里，说出一句他们对“五姓”不尊的鉴语，明天这品定之语传了出去，等待他们家族的便是灭顶之灾。姬梵或许不是姬家最有地位最受宠的女儿千金，但“五姓”决不会允许他们至高无上的权威这个世上受到一丝一点的挑战与撼动，姬梵本身或许并没有什么力量，但她身后的“五姓”却是在这个国家，强大到可怕，甚至隐隐凌驾于皇权的力量。
姬梵看着他们讨好的表情，她知道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也并不认为身为成年男子向她这个小孩屈身道歉低下头颅有什么屈辱，这就是这个世道的规则，强权代表一切，阶级泾渭分明，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挑战这样的权威……
猛然间，姬梵心头浮起那月夜高阁中，姬霜一袭红绡云袍脸带病容的画面，她的心，不由地跟着一颤，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悲哀轻轻地浮了起来……
但她没有深想下去，而是抛开杂思轻轻地说：“你们在何家如此……”话还没有说完，几个少年脸色刷地煞白了……看他们这样的崩溃表情，姬梵心中升起恻隐，淡淡地收回了可能会让他们晚上回去被家族荣誉处决的话语，轻轻地说：“不可再犯，丢下赔礼给这位书生，并向他道歉，我便当做刚才一切没有看到。”
少年们听了大松口气，甚至后面有几人还直接跪倒在了草地上，接下来，几人在紫衣少年的带领下，送给了红衣男子身上最为贵重的宝物，并不停地“真挚”地向他道了歉，在姬梵的同意下，飞一般地溜走了。
红衣男子看着一群少年离开，表情依旧淡漠，可以说，从姬梵走过来，让少年道歉，到少年们送了他一堆价值连城的礼物，所有的事情发生之时，他都是这样的表情，仿佛在他面前的一切都只是虚无的，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让他空洞与麻木的眼神波澜一分，他只是在这个黑暗绝望世界里毫无生机的行尸走肉……
姬梵心底里深深地吸口气，她提前裙摆想走过去，去跟红衣男子……或者是说，以前的“持竹公子”说些什么。
持竹，持竹，麈尾未起，奈何持竹，姬梵心头滑过一绺悲凉……
还得靠近，却看见他嘴唇动了，却是没有发出声音，她走近去一些，发现他是在无声地说：“快走……”
她先是一惊，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什么异样，脸若寒冰的十一安静地站在她的身边，心下一松，再转过头想走向他，却见他转过头去，颤抖着身体双手支撑在地上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踉跄而去……
姬梵咬咬唇，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能说些什么……
她有心想帮帮这个如同她前世一般，失去希望沦为别人玩物禁脔的男子，但……
何家下人在一旁看着，她不能跟他说什么，更不能做什么。
她刚刚出言阻止，人们只会当她天性善良，看不过眼，但再多一步便是不知分寸多管闲事了，毕竟，他是王峙渊的男宠，不是旁的什么自由身份的书生。在这个时代，奴隶禁脔是主人的私有财产，无论主人对他们做了什么，旁人不可置喙分毫，是所有人的共识与不可撼动的准则。
她欠他一份情，却是什么也还不了……
她眼角不知为何微微湿润了，轻轻转过头对十一说：“十一，若是有办法，请你帮帮他……”
“嗯……”十一沉默了一下，轻轻答应了。
十一很少说话，这次难得地说了，而她说出了口，也就是说一定会做到。
……
何家第一天的宴会行至很晚，但是姬梵吃过晚宴很早就回何家为姬家女郎准备好的庭院休息了。
这座何家给姬家安排院落不小，回上姬家近五十人仆丛，还能留有空屋，但何夫人姬霜姬欣不住在这边。何家是姬霜外祖家，何家自有一直空置着留给何夫人姬霜姬欣的院落。这次宴会要开三天三夜，身边五姓之一的姬家，当然是住在何家安排的最好的庭院，姬太夫人住在主屋，韦夫人姬惜住在次屋，姬梵则住在靠近院门的那间侧屋中。
姬梵一进房门，就苍白着倒在了床上……
何家给她带来的压抑与痛苦每分钟都在折磨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才撑到晚上，立刻躺到床榻上休憩了。临睡前还吃了一颗安眠助睡的药，只为了晚上能好好入睡，不遭梦魇。
睡床前，绿柳看着姬梵苍白泛着青色的睡颜，叹了口气……
梵主人自从来了这里，镇日惶惶哀色，却什么也不说，所有东西都压在心底，实在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了……
……
第二日——
山间树郁葱葱青嶂深深，没有应何雪仪之邀，假托身体不适没有出席何家午宴的姬梵，于自己房间独自用过午宴且午睡了之后，便带着一众下人来到了何家后院某座小山处，她慢慢地踱步爬上山顶处的小亭上，远眺湖面波漪青柳，享受和风拂在脸上的惬意，此时姬梵才微微感到一丝放松。
这里，是前世她嫁进何家后最喜欢呆的地方，何家的森严禁锢与罪污恶毒总是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偶尔被允许外出的时日，她都是偷偷避开众人，带着绿柳跑到这个小小的亭子中，望着远处的湖与脚下的山，生生渴望着一跃而下的解脱，又终是鼓不起勇气，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直到那个禽兽对她……
眼底流露出黑暗如渊的绝望与悲伤，当她还沉浸在前世的痛苦回忆里时，此时却是听到身后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亭上可是姬家七娘子，这里僻静无人，妹妹怎么会停立此处？要知道山路崎岖，雨湿路滑，千万得小心啊。”
说话的是山下花廊中的何玉临，被人称为皎遥之星的京都公子，他玉树临风眉目如画，站在苍树之下如飘遥出尘公子，唇角绽着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着看向姬梵。
姬梵避开他的目光，心脏猛烈的跳动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一股疯狂又可怕的冲动一波波地冲击她的脑海，让她想拿一把利器生生地冲下去，对着他割开他的喉咙，把他脸上那张伪善令世人迷惑的笑容撕碎……
那夜让人起寒栗的肌肤相亲，和他炙热呼在她脸上的呼吸……
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心底那可怕的欲望。一种由然的悲伤无力感自心底升起，她再恨那个人又有什么用呢？她什么能力都没有……
姬梵低下头轻轻地声说：“何……何公子客气，我只是稍做休息……呆会就走的。”
十一听出她的声音有异样，感受姬梵似乎很害怕这位何姓公子，便上前站在她的身边，利目扫向何玉临。何玉临倒是没有看她，于他而言，她不过是个下人，他真正的注意力还是姬梵身上。
女孩亭亭伫立于白玉槛边如芝如兰，春华露浓绽清媚，端得好一幅吸引世人目光的佳美皮相，不愧是姬家之姝，小小年纪就如此美丽，几年后想来是会引无数男子为之疯狂了……
目光微眯，眼底流光翻转，何玉临却淡淡收回了目光，一片绮思也被压在了心底深处，她年龄太小且是姬家嫡女，于他而言，既不是可以联姻的对象，这次何家请宴，为他相看可婚配少女也是原因之一。也不是他可以起了心思，就可倚仗豪门强势硬夺过来的凡花。如果她只是个四五品小官家里的小娘子，他只稍动动眉毛，便可让对方乖乖地把女儿献到府上来，任他享用，但姬梵不是，她是五姓嫡女，别说享用，一根汗毛也是他沾染不得的。
那么，他也就没有必要花心思在上面了，美丽的女人，于他们这么贵族而言，总是源源不断从不缺少的，外貌再出色却是内在乏味的女人，玩多了，也就腻了。
他行了一礼，言语清雅怀慰地关怀了一番，还叫来何府仆人守在山下，小心服侍姬梵一行人，才礼貌的离开了，绿柳看着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句：“不愧被称为京都星遥公子，飘若月华君子端方，礼数言谈皆是世家气派……”
姬梵抿了抿唇，眉头紧皱地闭上眼转过身不再看向他离去的方向。
绿柳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也从未见过姬梵如此表现，吓得赶紧一句不敢再发，大气不敢再喘。
姬梵沉默了很久，才微微压下心思，看着身边的十一和绿柳，眼底苦涩与厌恶流露出来，轻轻地说：“世家风范，那些多是表相与言行，真正心底的诸恶，总是使人不易察觉出的，何家，如果可能的话，我真的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绿柳听不懂，奇怪七娘子第一次来何家，为何有此深言，而且算上姬霜的关系，姬家与何家也是姻亲，年节来往也是正常，姬梵娘子也应该清楚得很，是什么样的厌恶，能让她说出不愿再来二遍的话语呢？但她也没有多做询问，毕竟这里是何家地盘且人多耳杂，并且有些事，也不是她们下人该知道的。
十一虽是听懂了，但也没有多说话，于她这种手上沾满无数鲜血与人命的杀手而言，世间太多事情已经无法让她心生波澜且发出言语了。
姬梵本就没有想听她们回答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云卷云舒，吹着四面吹来含着水气的湖风，微微地皱着眉将心思沉浸在某种情绪里……
主仆三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亭子中央，任时光流泄……
默默坐在姬梵身边的绿柳想着梵娘子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应该会有些口渴，便下山为姬梵张罗茶点，山下的何府下人见之便上前帮忙，山中亭子里，独留了姬梵与十一两人静坐。
就在姬梵垂敛着浓浓长睫，在脑子里想着事情的时候，忽听得风中带来几声细细轻语：“无垢君，你向父王求娶我可好？”姬梵身体一震，张开眼望向山下声音所传之处。
只见山脚下玉兰树下，一对如仙璧人相站而立，一个是天之骄女鲜艳如花的独孤月照公主，一个是栾国重臣使节风炎无垢。
月照公主今天也来到了何家吗？姬梵心里想。
青枝玉花半遮半挡住风炎无垢的脸，姬梵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着他穿着一袭金红色锦袍织缎广袖服，上绣红白相映的繁枝牡丹，白得如雪，红得若血，繁华斑斓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却是相衬极了，如鸦的黑丝不羁的半披在肩后，细细落叶之中如翠松昂立，风拂青丝，显慵懒风流之韵，尽得魏晋风骨。
姬梵看不清风炎无垢的表情，却分分将独孤月照公主的表情看得清楚，那是一张如泣如诉梨花带雨的脸，这样的脸，几乎无法让人想象是一贯嚣横跋扈，动则挥鞭让下人皮开肉绽哀嚎至死的月照公主。
不知风炎无垢回答了什么，姬梵听不清楚，却听见独孤月照大声哭吼：“我不信，你有办法的，对不对，我们……我们，都已经……”
姬梵眼眶微睁，心感诧异，时下妇女风气浪荡不羁，面首情人之风盛行，女人婚前婚后诸多风流韵事也是有的，但独孤月照公主……
未来得及她细想，只听得风炎无垢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月照公主，春风一度玉人无心，我们皆是红尘乱世飘零之人，我既不是你下了心思之人，也不是你的救命稻草，何苦呢？”
声音慵懒迷人，像是跟情人述说着情话，柔软入耳让人心酥迷荡，冽铮如磬却又像述说着别人的事一般，冰冷无情狠心割裂，明明是两种情绪却相互掺杂在一起，声声入耳却刺人心骨，让人听了不由全身发寒。
光听这声音，就感觉是一个让女人疯狂入魔的花丛高手，更何况他还是长着一张令万千女人迷醉的俊美脸庞，曾有京城名媛称赞风炎无垢那春华秋月，瀚星辉月般当人沉醉的眼睛，足以让任何女人溺死在他的柔情眼波之下，而且他不光在女人世界里所向无敌，在男人的世界里更是令人倾倒，其身为栾国国相之子，以使臣身份用其纵横捭阖的政治手腕在大殷国境之内上拢君王下感群臣，引得无数人俯首称臣，竞相结交。
这样的男人，自是可以天下任何一个女人为他生生死死，死之难生……
乱世间，英雄豪杰辈出，死亡的危机笼罩在每个无论是贵族还是庶民的头上，每个人都看不清未来的方向与生命的终点，这也令无数人爆发了生命之华，在这浮尘乱世间拼尽全力地绽放光华……
独孤月照如遭雷击，面目刷白全身颤抖地泪流满面，死死圆睁的眼眶看着面前的风炎无垢，仿佛已经不认识眼前这昨天还对她甜言蜜语温柔抚慰的男人……
看着独孤月照那张近乎崩溃失识的脸，姬梵心中不由一恸，那样的深情与执罔，与前世的她，是多么的相似，又是同样的多么可悲，她们还太年幼，甚至不知情之一事，乃世间至毒，万万不可沾染。
接着风炎无垢甜腻又仿佛带着世间至毒的声音在风中悠悠响起：“公主的爱恋，吾不胜荣幸，可是这因春欲而起的挚恋，就让我们慢慢淡忘吧，那不过是你年少的一场梦。你记得我如丝雨般的柔情，我记着你如春蕾般纯粹挚爱，但我们两人终究不得结果，不如留在心底一层暖意……”
这情人般柔声细语却又像寒刀一般冰冷无情，听得独孤月照在他的声音中一步步后退，最终脸上血色尽失地抚着泪脸跑离开来，只留得风炎无垢在玉兰树下衣袂飞舞……
姬梵呆呆地看着山下的一幕，心头涌进浓浓的悲哀，也不知是为了现在的独孤月照，还是为前世的那个她，但她心底却仿佛被悲凉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前方风炎无垢的背影，莫名的，让她回忆起前世里那个白衣胜雪站在对岸河畔冷冷朝她望来的独孤寐……
少女的挚恋，男子的冰冷……
一滴泪，轻轻地滑过她的脸颊，引来一直沉默的站在她身旁的十一的注视。姬梵半响才回过神来，轻轻抬起衣袖，擦干净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