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问了好几声,姬梵都没有回答,直到下人叫来姬府医官来给刀诊脉,她才缓缓回神,见了众人关心的眼神,她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喝下了医官煎的药,她便在侍女的服侍下睡下了。
灯被吹灭,姬梵的房间又恢复了黑暗与安静。
而姬梵,在黑暗之中张着明亮到发光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床幔上空,心中一声声地回荡着:是他,那个赵深,她一听曾觉得耳熟,没想到,居然是他……
他就是前世里那个流民暴徒的首领,是他带领着所有的乱民,将京都贵族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并与外军合作,摧毁了整座京都……
前世里他做为乱军首领,势力非常庞大,各地平民极其拥护于他,连天纵英才被后世人称为“兵术诡神”的独孤寐都无法很快将他降服。
而且……姬梵咬咬唇……
据说赵深的军队里,有个深谋智绝的军师,人称“玄先生”。
玄先生在后世最有名的一句话,曾使天下五国振聋发聩——
“民不执权,民唯绝君。”
这句话一出立时扬于天下,令天下君王者闻之背寒。
姬梵从背脊里感到一阵寒意,有一种无以名状,却名之为“命运”的窒息深深地笼罩着她,那一刻,她感到全身力气被抽干,心,一分分地沉了下去……
……
夜风朔寒,黑夜沉得让万物静籁,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压抑到人感到呼吸都清晰可闻……
京都守卫的持着寒光凛凛长刀的护城甲军,站在城墙头,冷冷地注视着城墙外的一切,那里树林茂密,空无一人,连野兽都没有出没的痕迹。
安静。
近乎压抑的安静。
一个守卫将领皱了皱眉,抬头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有丝苦涩,还有点咸咸的滋味……心里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
他扫视四周,守城军们或举着火把,或抓着刀枪,眼睛木然地盯着城外,他们已经很习惯这样枯燥的值夜,哪怕现在站在城墙上守夜,心里还是在想着家里身材曼妙的小娘子,或是哪里教司花舫的相好,没有多放心思在这上头,因为长久这样一日又一日重复,没有任何起伏波澜的护城工作,于他们的确有些麻木的。
自然,他们从未想过这座城墙会有人来冲破,这座城池会有人来攻掠。这里,毕竟是京都,是大殷的京都,肯定是最固若金汤的城池,拥有最好的武器,与最强的士兵,因为贵族老爷们都惜命,既然他们住在京都里,自然要保证京都里的一切都是最好最安全的。
风儿吹过将领的发丝,带来了腥腻的气味,让他心中的异样感觉更强烈了……
他拧着眉,眺目看向远方。
夜里的风,开始变得大了,呼呼地吹着林间的树梢,发出裂裂的声响,似远似近,随着风儿吹进人的耳朵里……
将领对身旁的卫兵说:“你听见了吗?”
“什么?”卫兵一脸懵然。
“你听到有什么声音吗?”
“没有啊……”
风声,沙沙作响……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
声音很细,很碎,却越来越近,近到像一群虫子掠食草地向前奔行的声音……
听到这种声音,将领不知为何,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卫兵近乎也听见了,他脸色变了变,看看将领凝重的脸色,吞了吞口水,轻轻说:“这……这是什么声音,是不是野兽……”
不。
这不是野兽夜伏的声音。
声音慢慢近了,那在如鬼哭狼嚎般大风中响起的沙沙之声,还夹杂着如魔鬼地狱里发出的撕号,像是有千千万万的夜鬼,在风中爬行奔伏而来……
随着声音的越来越近,站在城墙上的士兵脸都变色了,他们的脸变得煞白,瞪大着眼眶看着城墙上的一切——
一只枯瘦如柴沾满鲜血的手,叭——地一声敲向了城墙的门,这一声,响彻了夜空,震颤了整座护卫京都的城墙,仿佛将这京都都震醒来一般,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叫喊——
“开门啊,救救我们啊……”
声如鬼泣,风声中夹杂着鬼哭狼嚎般的尖叫,血腥味,在空气中一点点地弥漫开来……
护城军们都脸色发白,全部惊惧地看着城墙下一切……
……
风寒侵体,好不容易才痊愈的姬梵今日起了大早,准备与姬家上下所有人一起到寒光寺上香礼佛。
大殷佛教也是十分盛兴,佛教对百姓也极为友善,善爱布施,并不清高避世,只倾向高层阶级,所以大殷从贵族到百姓都爱到佛寺里上香。
但这次全家上香,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因为大殷皇帝独孤隆前日里下了旨,要求五大世家全部到寒光寺上香礼佛,因为上月里寒光寺一位得道高僧圆寂后,留下一枚圣光舍利,引起了极大轰动,独孤隆要求众世家皇族去寒光寺为他供佛打醮,为他下月要到的五十寿辰祈福。
这道圣旨五姓世家自然不敢不从,于是他们纷纷带着规模庞大的仆从群,去向靠近京郊的寒光寺……
贵客云集,仆人如织,寒光寺这日也因为独孤隆的圣旨,不再接待平民香客,封了上山的路,只让诸世家进山上香。今日众世家贵族是先在山脚下的佛寺里上过香后,再到半山腰处庭院中休憩午宴,下午待到良辰吉日,于山顶处的大佛正殿前做祈福法事。
姬梵在诸世家的贵女群中,双手合十闭眼,跪在蒲团之上用心念经,身边姬家的人仕早已离开,换了其他世家的人过来上香。等得她小声地念完前世里抄诵过千篇的《金刚经》,才睁开眼抬起头,转过眼看向身前的何雪仪目光熠熠地看着她,见她抬眼,立刻笑着问:“梵姐姐喜欢佛经吗?”聪明如何雪仪,自然从她的熟练的念颂声中察觉出了端倪。
姬梵也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微微勾勾嘴角以示一笑,轻轻点点头。一个贵族女郎喜欢研佛,并不是一件出格与怪异的事情,个人喜好罢了,更别说姬家还有一个受天下人尊尚,精通法儒佛道四学的姬霜,要说姬梵受姬霜影响,对佛学感兴趣,也是很正常不过的事了。
说起姬霜……
“为什么霜姐姐今天没来啊?”何雪仪在姬梵耳边问。
姬梵垂下眸子,低声说:“霜姐姐的病又复发了,无法起身。”
姬霜身体一直不好,最近更是操劳疲心,但并没有姬梵口中所说的病重,只是从姬霜到姬家长辈,似乎大家都极为统一的决定不让姬霜出席今天的佛会,也对外宣布姬霜身体不好,实在是来不了。
为了掩饰过去,姬家甚至对外宣布,接纳投贴也暂停五天,如此,便使人挑不出错来。
“那真是太使人揪心了……”何雪仪拧着眉,一脸极其为姬霜担心的样子。
姬梵看着她的这个样子,不由想起前世在何家,何雪仪天天仗着何家势大,镇日刁难欺负自己,甚至还使个人将自己从山寺二楼推进荷花池里,在那大冬天里,辙骨的冰寒淹没了自己,也让自己差点殒命。
她实在无法想像,将前世的那个充满嚣张与狠佞的何雪仪,跟眼前这张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脸相重合,可姬梵也深深地清楚,何家人的本性皆是狼,只要你有利用价值,对你如何好如何的体贴都是理所当然的,但你但凡有一丝丝的弱点与可乘之机,他们也会毫不留情地将你一寸寸的撕成碎片,将你吞噬。
没有人,比嫁入何家遭受过残忍对待的她,更是了解这一点了。
姬梵站起身,扯了一个笑容说:“雪仪妹妹再会,我要去找姬惜姐姐了。”
“我同你一起去吧,我也要找表姐姬欣。”何雪仪上前亲热地勾起姬梵的手臂,完全没有注意到姬梵身体一僵,脸色开始不对。但也没得说辞拒绝,只好沉默地点点头。
一路上何雪仪吱吱喳喳,表现得甚是亲热,姬梵开始有些莫名其妙,忽然想到如今姬家因姬霜的《鼎天三册》势头正旺,那么,哪怕同是五姓的何家,也要上赶着讨好姬家了,态度自然比以往更是亲热……
据说何家的何玉临前几日也得到姬霜的面见。那几日,很多人也对于何玉临的是否中选议论纷纷。依何家人与姬霜的亲近关系,和何家唯利是图的性子,何雪仪这样的亲热,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姬梵小声地答着何雪仪看似天真好奇的更种疑问,但话里的东西总是让何雪仪听不出姬家真正的想法与意图。让何雪仪心底有些纳闷了。
不是说姬梵是姬家最蠢最好操弄的嫡女吗?
她好像也没有那么蠢嘛……
何雪仪在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这个情绪她自然没有表现出来,依然很是热情的抱着她的手臂,与她热烈交谈,给外人一副何家与姬家最姻亲交好的印象。
姬梵当然斗不过她,也只是微低着头,少言沉默地与她一同走向寒光寺后山,那里青山环抱,郁郁丛林。华宇连荫,茨甍交拒,林中翠鸟声声,蝉鸣阵阵。数幢连体山楼立于绝壁徒峭上,临风而立若鬼斧神工,宏伟至极……姬梵看了不由得感叹。
他们这么多贵族来寒光寺上香,而且还是皇上下旨,寒光寺便开放了这座后山悬崖上的高楼建筑给诸世家上完香休息。姬梵看着凌峭而立的高楼,有些害怕,她害怕的不是那悬于山壁间的楼宇,怕的是走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虽说今生何雪仪与她并无交恶,且一直示好,但前世里被她虐待了多年的姬梵,只要一想到要跟她走在上一条绝顶峭路,就心惊胆战,全身发凉。她在山前停下脚步,扯了一个并不大的笑容,对何雪仪说:“雪仪妹妹,我有些累了,想在山脚下休息一下,不如你自行上去吧,不用等我。”
何雪仪看出姬梵的不自然,上下多打量了姬梵几眼,也理不出头绪,不知何以姬梵对自己如此排斥,但她还是绽起一抹光映初雪的笑容,仿佛两人之间毫无芥蒂一般:“好的,梵姐姐你好好休息。”
姬梵带着绿柳十一走到远离山道的角落一处山石上坐着,今天由于所有皇家贵族都齐聚于寒光寺,所以每个贵族身边不能像以前一样带着一大群仆人,只能带一两个侍者,轻车出行。姬梵也就带了绿柳十一两人,姬梵也不是那种处处使人的千金,其实于她而言,有这两人在身边就行了,以前一大群丫环跟在身边反而并不舒适。
青山幽幽,鸟兽相鸣,姬梵吹着徐徐的山风,心情不觉得变得舒畅起来。她边转着手腕间的珐琅镯边想着事情,忽听不远处传来声音:“三皇子,方才多谢你了,若不是你赶走那忽然冲来的野兽,我怕是要跌下山路了。”
“萧娘子不用客气,举手之劳罢了。”
姬梵转头,只见透过树丛枝叶,有一群人站于山道路口前相谈。
最高的就是站在正前方的皇子独孤宸,剑眉星目高大俊美,威武英挺不失冷静沉稳的气质,让他在这个崇尚翩翩如玉的大殷贵族里鹤立鸡群,非常显目。
萧秋华一袭浅粉色八层罗裙站立在山林之间,眉间不点而黛,唇上不点而红,容貌嫽妙,姿态雅然。独孤宸身高腿长,宽肩长臂,整个人比萧秋华高了一个头,俊美的脸上带着血战杀场军士独有冷静与隐隐的杀气,站立在萧秋华面前像一座峻秀高耸的山峰。
独孤宸的英伟俊美,萧秋华的雍雅华美,两人站在一起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这灵山秀水间的一幅画一般。
独孤宸对着萧秋华好似很客气,站着离她半臂之宽的距离,不远不近,萧秋华行了一礼道:“还是要谢过三皇子,我会秉明父亲,让他他日携礼上门向你道谢。”
“萧女郎客气。”独孤宸又抱拳回以一礼。
“阿姐……”远处传来钟磬如玉的声音,声音平稳又带一丝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