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梵收回看向独孤寐的目光，慢慢走到姬家人群之中，姬太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淡淡地说：“阿梵，你好好跟在我们身后，不要乱跑。”
“是。”
姬梵垂下眼睑，坐在姬惜身后。
以姬太夫人为首，姬家众人都沉默地坐在大厅里，他们不管心里慌还是不慌，五姓世家的气势还是要拿出来的，所以表面看起来云淡风轻的样子，就连话也没有多说一句。
外面没有任何声音传来，大殿之内也很安静，甚至安静得有些可怕，人们似乎都不想说话，以防听不见外边的风吹草动。
姬梵心想，外面没有传来声音，那就说明是皇家禁卫军与流民交手的地点离这里很远。
因为前世里她也是在乱世颠沛流离过，见过无数血腥厮杀，所以一开始还有些惊慌，但也很快地镇定了下来。
前方姬欣有些害怕地钻进何夫人的怀里，她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女孩，再是聪颖伶俐，也毕竟没有见过血腥场面，就连韦夫人也再不如平常一般冷静平淡，她将姬惜的手紧紧抓住，似乎生怕万一发生祸事，会与姬惜分开。坐在她身边的姬惜似乎在走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色也是不好。
姬家所有人唯独姬梵，脸色平静，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眼观鼻鼻观心的地端坐在蒲团之上。
明明她才是姬家那个最胆小，最容易受惊的女郎。
独孤寐淡淡的目光朝着姬家那个方向一扫而过，将姬梵的神情纳入眼底。
“千娇百媚”的阮容虚瞄了一眼独孤寐看过去的方向，再看看周围脸色都颇为难看的贵族，笑意慢慢染上眼睛，与抱着剑冷冷端坐在独孤寐身后叶璃轩对视一眼。
……
月上西楼，他们坐在佛殿大厅已经半夜了，因为在黑夜里，山下的惨嚎战吼分外明显，伴随着血腥的风儿吹进困在佛殿众人的耳里，让人分外感到背脊发凉，生存的畏惧与饥冷的前熬让不少年龄幼小的郎君女孩都小声地哭泣起来，也有哭到后面直接睡倒在父母怀中的。
他们呆在这里已经数个时辰了，夜暮已至，外边冷风阵阵，尖嚎声声，每一刻，都在折磨着这里每个京都最高贵的贵族的神经，外面甚至还会有断手残脚的士兵经过，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叫，有些意志不坚定的大臣甚至苍白着脸跪倒在地上，颤抖着在唇边念念有词。有些则较为镇定，脸色没有太大变化，就是这里生活条件实在太过简陋，平日里总是锦衣玉食的贵族们都有些遭受不住。
那些最为娇生惯养的贵族女郎们，是最忍受不了这些苦的，纷纷脸色泛白，叫苦不迭。让姬太夫人较为满意的是，姬家的女郎没有像她们那样失态，虽说姬欣太小，刚刚也哭闹了一阵，但也很快抱着何氏睡着了，而姬惜与姬梵还算镇定，尤其是姬梵，平日里看起来胆小怕事，镇日唯唯诺诺，现在这个关键时刻，她却是沉得住气，平静地坐在韦氏姬惜背后，安静地不发一言。
姬家的姬惜姬欣有母亲陪着护着，可怜姬梵这个从小没娘的孩子，身边没有半个人心疼体贴她，而她，也是因为那样才养成了这般软弱的性子。姬太夫人刚这样想，便见姬梵抬头，目光看向自己，姬梵那双眼睛，今夜里仿佛分外不同，虽然还是跟从前一样，如一朵开在风中摇曳的小白花，充满需要人怜悯的温柔，但也隐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那双眼瞳，仿佛要将人吸引进去般，隐藏着某种力量。
姬太夫人愣了一下，下一瞬，姬梵眼中的那股力量之芒就消失了，消失得太快，快到姬太夫人以为自己刚刚是错觉，她见姬梵移动身体，向自己靠近，接着听她小声地说：“祖母，我想出去更衣。”
这里哪怕忽遭流民暴乱，但这么多贵族同关在一个地方，自然有女眷专门更衣如厕的地方，姬太夫人点点头，姬梵便带着十一和绿柳从房门后边出去了。
姬梵一走出门，就被空气里弥漫的浓浓血腥味给弄得想呕了出来，还好她有心理准备，也有经验，强忍住了，回头一看绿柳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便小声说：“你受不住就回去吧，我让十一跟着我就行。”绿柳摇摇头，表示没事，但她不敢开口，怕一开口自己马上就吐出来，姬梵见她这个样子，另指派了她一件事情，将她使回了佛殿，带着十一离开了。
出了大殿，外面的杀戮惨叫更加清晰，再配上夜空里传来的一声声兽吼枭鸣，走在路上，都像是在地狱魔窟边缘徘徊，随时会有危险袭来的感觉。
姬梵目光遥远地望向天空，那里乌云密布，星光黯淡，仿佛苍天也在哀悼着这山中残忍又惨烈的杀戮，她轻轻地抬眼，看向身旁的十一，问：“十一，夕哥哥会有事吗？”
十一原来是晏夕的密卫，肯定最清楚晏夕的实力，而且刚刚她也让十一偷偷下山查访情况了，只见十一神色未动，相当平静地说：“公子无事，女郎放心。”
听了这话，姬梵舒了口气，她颦着眉低头道：“十一，我心里很难受，山下的那些流民，若不是饥荒，原来也只是手无寸铁辛苦劳作的平民，这一刻，我甚至也解到了霜姐姐的痛苦……”痛苦于在残忍的世界里挣扎，痛苦于她一双慧眼看清了世界，却还是无可奈何……
十一眼底闪过一丝温柔，声音变得更轻地道：“女郎，这个乱世，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
姬梵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待得两人更衣出来，却是远远地见到一行人站在庭院中央，姬梵心里一惊，居然是独孤寐。
他在夜空中白衣翩翩若仙，眼波若看清一切世事的琉璃佛光，无尘且宁静，他站在阮容虚刹摩面前，三人不知在说些什么，但从他们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端倪。
三人所站的位置，正好是姬梵回佛殿的途径，姬梵要回去，那么就必然要经过独孤寐，姬梵心下大慌，脸色发白地扯着十一退后，一直退到假山边，视线里看不到独孤寐为止，才敢大口呼吸出来。
十一有些疑惑地看向她，对于独孤寐与姬梵的交集，她一直有份参与，第一次独孤寐救了她们，姬梵却是神秘地让她带着一个地点离开去救晏夕，经过晏夕后续查探，得出的结论是九皇子独孤寐深不可测，而那日姬梵诡异的举动，既是救了晏夕，也是救了十一的命。所以后面晏夕就把她送给了姬梵，让她守护姬梵的安全。对于这个决定，十一并没有异议，毕竟，她的命，相当于是姬梵给的了。
第二回在佛寺，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独孤寐忽然杀气四溢，十一立时感觉到了姬梵的危险，与独孤寐的暗卫叶璃轩拔剑相击，若不是某件异事发生，独孤寐带着手下立刻走了，相信他们一定会血染佛堂了，而十一自问，自己的实力，与独孤寐身边状若孩童的叶璃轩还是有一定差距的，要是真打下去，毙命的一定是自己。
她其实也看不明白姬梵与独孤寐之间的暗流汹涌，更不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姬梵对着十一一笑，笑容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然后苦涩地摇摇头，闭上眼一个字也没有说，像是一个极为悲伤的幼鸟一般，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看外界的事情，也让人不由得怜悯。
两人无声在站在那儿良久，久到姬梵脚有些僵了，她才吞了吞口水，道：“我们回去吧，再不回去祖母要派人来找我了。”十一点点头。
她们走出去，独孤寐居然还站在那里，姬梵身体僵了僵，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去，以见皇族之礼叩见独孤寐，道：“见过九殿下。”
独孤寐慢慢转身，那双若圣白华莲的眼瞳朝她望来，顿时如一把刀，割开了她所有的心灵屏障，只余悲哀与恸楚回落在姬梵的脑海，那一刻，前世的记忆，又那样如走马花灯一般浮现在她的面前，姬梵顿时感到呼吸被夺了去，全身泛起似乎麻痹的痛苦颤栗，她用尽全力地咬咬唇，低下头去，不敢让眼泪流出来，也不敢看他。
“原来是梵娘子。”声音不紧不慢，不带着一丝人的情感，独孤寐的声音低沉悦耳，如玉磬击石，在这寒风之夜里，更是清晰入耳，可听在姬梵耳里，心脏却像是被一只细细的尖刀刮过一般，骨头里泛出近乎酸楚的颤栗，她又咬住唇，膝盖弯了弯行过礼，转过身便想离开了。
“姬梵。”独孤寐忽然叫住她。
姬梵全身一抖，眼泪这个时候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听到独孤寐叫她的全名，那种恍然穿梭两世的情感堆叠，让她瞬间无法承受地哭了出来，两世的情感如奔涌的河流，将她完全地淹没了，哭泣的那一刻，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已经重生，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自己，那个完完全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笨女孩。
十一没有想着独孤寐仅仅只是叫了姬梵一声名字，姬梵就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不仅诧异的看向她。
姬梵瞬间惊醒，这不是哭的时候，也没有她哭的理由，不能让独孤寐察觉出端倪，连忙迅速地用袖子擦过脸庞，侧过身低首行礼，轻轻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可去了仙清观？”独孤寐一句话便让姬梵马上抬起了头，他看着姬梵苍白的小脸，面容之上勾起温柔如仙飘然出尘的笑容，但姬梵却是分明感觉到，他的眼底微微透出一层暗色的东西，如隐藏在黑暗里恶魔的气息，轻轻蔓延开来，像一只隐形的恶魔偷偷舔舐着对面敌人的脖子，敌人却是无法察觉一般的邪恶。
大概只有最为熟悉最深知他真实面目的人，才能发现这一点吧，姬梵看着独孤寐这样的神情，心颤不已——仙清观，法天，他提过一次，现在又重新提了，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他知道自己又查到了关于姬霜的病的线索了吗？还是说，一开始，他就知道整件事情的答案，只是她们一直没有查清呢？
万般线索，千般头绪，姬梵完全理不清楚，她猛地认识到自己哪怕明知是落入独孤寐陷井的猎物，自己也是无能为力，毫无逃脱的可能，更可悲的是，以独孤寐的性格，甚至不会花精心布局去狩猎姬梵，他真正目的，有可能针对的是姬梵身后的姬霜、独孤端岚、晏夕，甚至……
有可能是独孤宇。
一道灵光闪过姬梵的脑海，她隐隐约约地有种感觉，整件事情，有着一个庞大的秘密隐藏在后面，无数人，都在精心策划着切乎自己利益的各式阴谋，就是这样各方各势力的角逐争斗阴谋诡计，窜成了一个惊天大阴谋……
姬梵暗暗倒吸一口气，有种临睽渊海，隐隐把握住了某种脉络的顿悟之感……
她下意识地警惕地看向独孤寐，却是又马上害怕地移开目光，知道自己哪怕有所醒悟，也不能在独孤寐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微睑了眸子，小声地回答：“九，殿下，我不懂得你的意思。我没有去仙清观。”
独孤寐笑笑，笑容又恢复了以往的春风和煦，道：“真的不懂？”
“嗯。”姬梵轻轻点点头。
独孤寐道：“所以，那夜，你在端岚郡主府，住的可算舒适？”
姬梵微惊，抬眼看他——她与晏夕查探仙清观夜不归宿时，曾对姬家长辈慌称是住在了独孤端岚的郡主府，如今独孤寐提这一句……也就是说，他们所有的一举一动，独孤寐的情报网络通通掌握到了。
她抿了抿唇，也不知从哪里鼓起了勇气，问：“九殿下……仙清观究竟有什么秘密？”
独孤寐大概没想着她会这样直接问，眉眼微微弯了弯，笑意未达眼底，说：“你去查探一番不就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