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尘站在姬梵身前没有再说话，目光很凉地看着她，像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东西。姬梵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他却是抬起手指，轻轻地摸向她的腰间的锦袋，手指一动，取下了锦袋，翻出了里边的几个姬梵平日里研制的小药盒，小药盒还是一如之前那样，用脂粉盒子装着，以掩人耳目。
明尘拿出一只浅玉色小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几粒棕色小药丸，他倾倒出来放在手心处，端详了一会儿，眼睛微眯，淡淡地道：“这东西，有些眼熟……”
一旁的篆香寒拈起一颗药放置在眼前，看了一下丢回明尘的手中，冷冷地道：“烂技拙术，不堪入眼。”见她这样说，明尘多看了几眼药丸也不再多看，将药袋丢回一旁，轻轻地对篆香寒道：“今晚怕是一个风雨难停之夜，你我在这儿纠缠争夺，只会浪费彼此时间，晏家暗卫遍布全府，我们能争取的时间不多，我带着东西走，她由你来处理如何？”
姬梵听得心惊，又听得篆香寒道：“你这么怕晏家，又何必插手这事。”
明尘微微苦笑，道：“若不此时出手，晏家会涉足更深，到时全盘皆空，诸计皆失。不是你我两边可以承受的。”
篆香寒沉默了。
此时，一物猛地蹿进屋子里，轻轻巧巧地跳到明尘脚边，围在明尘的脚上摩挲着身体，发出了“咪咪”的叫声，姬梵才看清，居然是之前何雪仪手边的那只灵猫，此时的它似乎很是喜欢明尘，或是说它对明尘很熟悉，围在他脚边细细叫着。
明尘蹲下身，将它一手举起，将它抬到三人的眼前，眼神微眯笑道：“这畜牲吃了一滴姬梵的血，如今心情很是高兴呢。”
篆香寒手指轻点向灵猫的唇边，指尖划过已经半干的血渍，灵猫很是警觉地避过，却被她一把抓起，扯到了身前，明尘也没有阻止，任由灵猫在篆香寒手中不停挣扎鸣叫——篆香寒眼神微眯，笑得讽刺，道：“也只有大殷这种愚钝浅识的千金贵女，才会将这种毒物识做玩宠，真不知是哪心机狠毒的人，将这东西送给了人玩。”
“在这个大殷京都里，谁又不是心机狠毒呢？京都繁华，怨毒丛生，哪怕是明净琉璃，在这大殷京都呆久了都会染着最丑恶的颜色……”明尘语气很淡，淡得像在说天边一朵云，而他口中所说的话，完全不像一个出家的方外人士说话。
说实话，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认识，再加上之前两次在仙清观神龙洞所见到的景象，让姬梵把明尘与他师傅法天当做一个普通的道观掌教与掌教徒弟，那是不可能了。
明尘与篆香寒两人仿佛有着什么默契一般，不再说下去，篆香寒没有逼明尘交回装血玉盒，而一直挣扎在篆香寒手间的灵猫轻轻嘶叫着，明尘仿佛没有看见。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三声，又三声，不轻不重，平稳而有力。
姬梵感觉得到，门被敲响之后，篆香寒与明尘的表情都动了，两人相视一眼，居然同时瞬间消失在屋子里，如同鬼魅一般，而在他们离开的一瞬间，姬梵感觉到束缚自己全身力气的某种力量也跟着消失了，她全身一震，立刻在座位上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她低着头在咳嗽，心里却越来越害怕，不知门外到底是谁，忽然感觉一阵吹拂而来，此时门也吱呀一声开了——面前走进来一人，穿着银丝线绣的珍珠丝履，慢慢走近……
是个男人，姬梵心里想，当她抬起头，看向来人时，一股冰凉瞬间袭向了她四肢百骸，仿佛有什么要冲过她的全身一般地激起了剧烈的颤栗，那张熟悉又不熟悉，在梦中出现过很多次，每次又模糊又让人害怕的脸都让她从梦中惊醒过来，更不要说他的眼睛，他的那双眼睛，如同地狱里的魔鬼，带着幽深的憎恨与怨毒，像一只毒蛇一般……
她听到来人声音很温柔，又带着一种甜腻的诱惑，道：“我听说，你使人去找我……”
夜风很凉，但更凉的是姬梵的心，当她的目光从玉色底袍金色梅绣的衣裳升至来人面容，她真的惊呆了，有一种自内心深处深藏以久的东西，像是轻轻破开了壳一般，“啪嗒——”裂开了，前世里各种烦杂烦乱，仇怨纠恨涌上心头，望着面前这张雌雄莫辩，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心潮暗涌……
“何必费工夫画了画像来寻我呢，想见到我，考虑到六年前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那不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吗？再着若不是你找人花那么大动静来找我，可能之前某件事情我就成功了，而我也不出现在你面前打扰你了。不过，既你要找我，那我现在也来了，多年不见啊，梵妹妹……”
姬景，真的是姬景……
姬梵睁大了眼眶看着面前的人，明明她已经恢复了力量，却是半点也发不出声音来，看着眼前这个美丽而纤弱少年，当初，六年前的她冒了极大的风险，以仅有力量将他救出深渊，送离了京都，让他脱离姬家庶子家奴这个身份。如今他却是又回来了，还带着一身滔天的恨意，冷如刀锋地一般看着自己，仿佛六年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便是她真的救了他离开姬家，他对于姬家的恨也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消除的。
猛然间，她在心底问自己：是不是有后悔当年就那样的地把他送走？
前世里，姬景因为是大伯父姬兴庶子家奴的身份受尽了虐待，所以极恨姬家，在姬梵被迫嫁进何家之后便冒出了头，借着美色接近了七皇子独孤宁的权力集团，为其出谋划策。据说做了很多件让本来就腹背受敌的姬家更是雪上加霜的阴谋诡计，姬家在前世里一步步的哀落也有他在其中的一份功劳，
甚至被独孤寐抓进宫廷做小宫妃的姬梵后来还听说，由于太恨姬家，他还翻出了姬家祖坟，做出了开棺鞭尸的骇人听闻之事。
后世里，她见到跟着一众姬家庶子女做苦活受鞭鞑姬景的样子，再看到他一身血痕，不由得眼前发黑，差点昏阙过去。她能力有限，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唯独只能将他救了出来送离了京都，本以为从此再也不会相见，他应该也不会如此再恨姬家，谁料着他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且一看他的眼神便知他对姬家的恨还是那般强烈……
算来，前世里姬景也正是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并一步步将失了姬霜的姬家拖入深渊，姬梵越想越心惊，难道说，命运真的无可更改，前世的姬景依旧出现在了最致命的时间地点，而前世里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吗……她越想越害怕……
不，姬霜没有死，这就是一个证明，玄深大师也告诉过她，命由心定，今生一定会有某种改变的。
她定定神，看向姬景，轻轻地说：“你是……姬景，对吗？”
姬景微微勾唇一笑，道：“这么多年，难得梵妹妹没有忘记我。”他特地强调了“妹妹”两个字。
他缓缓坐在姬梵对面，姬梵注意到他身姿如莲，既有着男儿身的轻逸，又有着女儿家的轻袅，一个动作之个便可看出他某些方面是经过精心调教训练的，想到前世里他的传闻，姬梵微微眯了眼睛。
他眉目如一潋萧月华柳，勾着唇笑道：“六年前，我不知你为何把我从那个老媪妇身边救出来，还给了一大笔钱好好安置我，说来，我是应该感谢你的，哪怕我再恨姬家，对于你，自然也是要放你一马的。所以，你使了泰帮来查我，我却没有将他们连根拔起，一方面，是不想打草惊蛇，一方面，也是还你一部份恩情。”
听得他这样直接地说极恨姬家，姬梵忽然没有任何语言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每日被残忍地虐待之后会产生多么强大的恨意，而这样的恨意，也根本不是言语可以消灭的，看着姬景隐藏在平淡眸子下如野兽般疯狂的眼神，她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默默地听着他说话。
姬景上下打量了一下姬梵，道：“想不到你一个弱质女子，还有胆子收江湖草寇为部下，多年来我一直在暗暗观察你，想知道你当初为何要救我，但还是一无所获，也完全没有发现你隐藏在柔弱外表下，居然还挺大胆的，如今看来，你也果然是姬家之女，再是不出色，也没有失了姬家之女的风骨。”
姬梵抬头看他，深深地看进他的眼中，他的话里的“姬家”，语气很是冷漠讥讽，想来在他眼中，当年虽给了生养环境，但也给了他残忍折磨的姬家，并不是他的原生家族，也没有半点感情。
大殷贵族不但等级森严，而且严守从母法，也就是说不管贵族妻妾为何种身份，生下来的小孩就按照母亲的身份来定义，贵族母亲生下来的孩子一定是贵族，而姬妾奴婢生下来的孩子，哪怕父亲是一品的贵族，他们生下来孩子也与奴婢家仆没有什么区别，过着最低劣的生活，背着最低贱的身份，哪怕是活着，也是提心吊胆地过着每一日，生死杀伐全在于主人主母一念之间。
这样的严法，造成了贵族嫡系牢不可破的权力构架，也造成了每一个风流轻欢之后，姬妾幼儿痛苦悲哀的一生，若是主母性子好些，赏个一餐一饭，一屋避雨，有出息的将来考些功名投举，依附家族做个小官，比如姬太夫人的几个庶子，没出息的也就过着半奴仆的日子了。若是碰着主母完全不在意，任由下人指使，比如何氏，姬景曾经那样的悲惨日子便是他们的一生……
姬梵知道，她没有经历过姬景那样的悲惨童年，是没有资格怪他不放下仇恨，怪他一心想向姬家报仇的，他的恨，是来自真实的痛苦童年，而这些痛苦，也正是姬家残忍的身份壁垒所带来的，没有哪个孩子在每日被人鞭打，还保有一颗纯净明亮的心，他心中蕴藏的恨，只有他心里自己知道。
而她哪怕是开口劝，又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说话呢？她与他的出身不同，说出来的话听在他耳里只怕会更刺耳吧。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哪里又说得清楚。
“别这样看我，我不知你当初为何救了我，还唯独救我一人，明明我们从未有过交集，但这恩，我是会还给你，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保你，至少保你一命的……”姬景眼睛微眯，像在回想着些什么。
“你……你们，究竟要对姬家做什么？”
姬梵此时才开了口，她一问完，姬景张开了眼回视她，目光有些玩味，道：“你居然问了一句‘你们’，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蠢嘛……”
他轻轻从嘴角哼笑两声，捋了捋垂落在肩头的发丝，姿态风流媚惑，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风情，甚至超越了性别，淡淡地道：“姬家如今盛荣之下，贵无可贵，姬霜手握金、兵、府、爵四样皇赐圣物，天上天下，无人不仰服，我哪里能轻易动得了姬家呢？”
他越是这样说，姬梵越是感觉担心，她可是前世里听闻过他的手段的，狠辣妖毒，无所不用其极。便是后来七皇子独孤宁争储倒台了，他在独孤寐手下的官场中依旧混得风生水起，独孤寐见他有才且手段了得，哪怕之前跟过独孤宁，也并不介意，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官衔，让他为自己办事。
连他后来做出鞭尸姬家祖坟的事，也并未将他罢官，而是降了几级以示惩罚，依旧复用。
姬梵盯着他的眼睛，在那双如秋水含春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东西，他像一只好整以暇的猎人，看着面前愚蠢的猎物开始焦躁煎熬，姬梵停下眸子，再不愿看他那双眼睛，她道：“你不怕我告诉霜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