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烈照，街巷的青石板又在阳光的烤炙下发出恶酸的臭味，李阿四扯扯身上的衣服，有些不习惯身上的新衣与束发装扮，对旁边的秦宇道：“帮主，我们真的要去见贵人吗？”
“自然，不然我为何会让你换新衣服，你以为现在我们泰帮还是以前的泰帮，很多闲钱吗？”
李阿四缩缩脖子，道：“我只是不敢想象，平日里，我们在贵人宅门口前多走几步，都会被护卫打骂，凡是贵人要去的地方，平民都不得进入要被清场，说我们身上的臭气会污染了贵人的鼻子，有时路上见到了贵族的马车经过，我们小民不但要伏地跪拜，还不得抬头觑视。不是我说，那么多仆人前呼后拥，我们连人家贵族的裙角也看不的……想不到，如今我居然要去见贵人还能跟他说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哼，到了那里一个字也不许说，免得失了礼仪。”
“礼仪，那是贵族之中的礼仪吗？那究竟是什么，听街口的破落夫子说得好像很重要一样，不说话就是礼仪吗？”
“你到有一天懂得礼仪的时候，也不用跟在我身后混饭吃了，现在记得张开眼闭住嘴，放机灵些，多看多学就懂了。”
“好咧，老大，都听你的。”李阿四停了一下，又兴奋地道：“我听说贵族差人办事不是给斗米，而是金，真的有金吗？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金，只见过米糠米麸，连好的米都没有见过，是真的吗？”
秦宇听了失笑，道：“你这没见识的，呆会一个字都别给我从你嘴巴里蹦出来，人家贵人何止有金，人家贵族是连金都看不上，周身上下无不是宝玉珠饰，光一颗镶在鞋面上的小珠子，就够我们帮里数百人五个月的口粮了，呆会，你千万别给我丢脸，要不是看你平日够机灵的份上，我才不带你出来呢。”
李阿四一听秦宇这样说，诧舌不已，久久，眼睛流露出自卑又羡慕的目光，低低地说了一句：“我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啊……”秦宇不理他，带着他走进了京都最大酒楼——京华烟雨楼。在那三楼的一个隐秘包厢前，轻轻敲了四下门，接着又敲了两下。
房门被慢慢打开了，秦宇两人走了进去。里面张着一只巨大的屏风，屏风里坐着一人，站着几人，但秦宇两人都看不清里面的情景。
李阿四眯着眼看着四周，他在空气中嗅到了一种馨香，一种他从未闻过的馨香，这香味温暖而带着清雅的味道，沁人心脾，光屋里的这个味道，他就有一种被震摄住的感觉，一瞬间他便知道屏风里那人一定是非常高阶的贵族，是他们这种底层贱民永远不会见到的顶级贵族。
一想到平日里见到的黄门小郎，都会对他们横眉竖眼呼喝责骂，如今自己要见着了不知比他们高多少品级的贵族，他的身体就开始激动的颤抖，想着他要是回去告诉家人朋友，自己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不知会招来他们多少艳羡……
哼，我呆会回去，要把沾了贵人香气的衣服留存下来，做为传家宝，留给自己的子子孙孙，让他们今后也沾沾贵气……李阿四这样想着，听见身旁的秦宇行礼道：“见过主人。”
屏风里沉默了一下，似乎默认了这个称呼，于是李阿四看到秦宇脸色一松，似乎眼底闪过一丝欣喜，然后里面响起了声音，声音如珠落玉盘，泠泠磬磬，带着柔柔的让人酥麻的音调，李阿四一听，当场就脑袋一麻，什么都意识不到了。里面那人道：“秦帮主辛苦了。”
李阿四见秦宇跪了下来，叩首道：“不敢，主人照拂，请多安排属下办事，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他发现李阿四还是呆愣着表情，仿佛被定住一般，使劲拉了拉他的手，他才反应过来，跟着秦宇一起下跪，跪在秦宇旁边时，呼吸极其的沉重混浊，仿佛被吓到了一般。
李阿四头脑发懵，想不到自己居然见到了贵族中的小娘子，声音幼小且美，带着夏日清荷中的清雅高贵，让他全身产生一种疯狂的颤栗，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他只想跪在地上，四肢伏贴地向其行礼，不然不能表达他内心中的激动。
是贵族，而且还是贵族女郎……
天啊，帮主真是太能藏事了，这么大的事，帮里面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说啊，之前人人喊打，如过街老鼠一般的泰帮，忽然之间所有人都不敢动了，原来是身后出现了贵族靠山，而且这靠山居然还是贵族女郎……帮主，你真的藏得好深啊……
秦宇见李阿四又激动又有些傻掉的表情，瞪了他一眼，本以为他是帮里还算沉得住气的人，才带了他来，结果现在一副没见过世面吓傻愣的样子，实在是丢人现眼，李阿四被他这么一瞪，才回过神来，傻傻一笑后正了正脸色。
里头的人轻轻咳了几声，接着传来茶水倾倒与杯盏声，似乎有人在里面侍候女郎饮茶，李阿四心想：果然是贵族，连喝茶的声音都像奏乐，充满了高贵清雅的韵味。
屏风里的人说：“你说有要事要跟我说，是什么呢？”
说话的人正是姬梵，她今日里被姬惜的母亲韦氏带去寒光寺上香，途中接到讯息，说秦宇有要事禀报，便跟韦氏打了招呼，说自己想吃京华烟雨楼的桂花糕，先来这里休息一下，过半个时辰再到寒光寺与韦氏会合，韦氏也同意了。
她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所以要赶快听他所想要说的。只听那秦宇道：“得主人庇护，泰帮得以喘息，泰帮上下感激不尽。主人只吩咐了一件事，就是找那画像之人，吾帮尽心铺网寻找，虽未找到此人本人所在，但也查到了蛛丝马迹，并隐隐窥到其中有着深层的阴谋在其中，想着当面向您汇报。”
“哦？”姬梵一听是这样，立时感了兴趣。“速速说来。”
见姬梵很感兴趣，秦宇心中暗自高兴了一下，接着说：“吾帮帮众脉络极深，遍布京都各大市坊街道，各种隐密消息不断，我想着主人对画像之人的关注，再从他那几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蛛丝马迹来看，其背后自大极复杂牵涉极广的事情。于是秘密深查了下去，果然查到一些东西。”
他咽了咽口水，然后便见着一如仙女般的丫环捧着一杯茶递到他面前，说：“主人赐你入坐。”
他接过茶，低头道：“不敢。”
姬梵在屏风后说：“坐吧。”
秦宇与李阿四才坐了下来，秦宇接着说：“那人大约是一年前才到的京都，居所一开始是城南的一座道观之中，后来又迁到了城东，身边之人也慢慢多了起来，从一开始的三教九流，到后面全成了隐秘高手，而且，之前跟在他身边的人，全部都成了乱葬山上的白骨，一个活口也没有留。”
这话听得姬梵吃了一惊，轻轻吸了一口气。
姬景，居然是一年前才到的京都，他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她听秦宇接着道：“之后他的行踪很隐秘，几乎就查不到了。偶尔有人看到他，但下一刻他便消失了，我们连他现在的落脚之地在哪里也不清楚。”
“那……你之前所说的查到的秘密……”
“正是因为我们一无所获，我们才觉得很是诡异，泰帮曾为京都赫赫有名的大帮，论情报网，几乎没有什么组织能与我们相比，更是说明了这个背后大有来头，于是我们更加小心，从每个细节处探查，最终发现了一个很好的方向。”秦宇道：“他一开始所住的是城南，两个月后，城南一家商户全家被灭了门，里面财产抢劫一空……”
“啷铛——”室内响起茶杯跌落盯桌面的声音，让秦宇李阿四吓了一跳，他们两人互看了一眼，便听姬梵有些颤抖的声音道：“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们去查衙门里负责这个案子的捕快，却发现那人已死，连尸体也找不到了，而他之前所查的记录也跟着一起消失，再无人找到，到现在那里的每一个捕快都不敢碰这个案子。本来这两件事并没有什么联系，只是后来他迁到城东，同样是两个月后，城东又一家巨贾遭遇灭门，同样的，城东那个负责这个案子的捕快也在半夜被入屋匪贼杀了……这就有些蹊跷了，为什么连续两件案子都死了捕快，并且所有线索都被清洗干净，根本就无从查找。而且在之后，京都及周边地方也发生了几起这样的案子，虽然每一件案子之间并没有什么联系，但如果从那人的行踪上看，几乎可以断定，他每到一处，那个地方便会被血洗一门……”
姬梵倒吸一口气，没有想到听到的是这个，心底寒意升起，想起那日姬景的那张脸，感到有些恶心与害怕。
他，他是恶魔吗？这么残忍……
而自己，是不是亲手放走了一个恶魔……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放在桌子上的手，不停地颤抖着，心，也慢慢地沉下去。
“近日里，我们发现他在光明街出现过一次。”秦宇继续说道：“接着我们就打探了一下，据说有一家姓陈的祖传三代茶商被人欲强买，我觉得事有蹊跷，打探了一下，才知那家人被人利用拿了皇家的生意，却钱财两失还要背锅，因为背后那是大门阀贵族里的外室子，无人敢动他，后来牵扯得深了，听说那人直接放话说要把他家财产全吞，不给就要全家灭门。我怀疑那家便是您找那人准备要下手的对象……”
“哗啦——”屏风后传来椅子拖拉的声音，是姬梵受惊吓后急速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的响动声。她半哑着嗓子道：“光明街……”
光明街，祖传三代，这个词怎么越听越耳熟，那，那不是上回听到卫长秀与好友说过的吗？有人强买卫长秀友人的家产，她还查过却一无所获，而且卫长秀与独孤寐都警告她不要涉入太深，不然说不定连她的命也会没有……什么意思，现在又牵扯到姬景，大门阀的外室子……究竟这里面藏着什么秘密……她心头涌起不好的感觉……
她在屏风之后走了一圈又一圈，才平静下心里的潮涌激动，她咽了咽口水，看向屏风外低头正坐的两人，轻轻道：“我知道你，你们辛苦了。”
接着戴着面纱的绿柳端了一盘金锭走到秦宇与李阿四面前，李阿四看了眼前的金子直接吓傻了，呆在原地，还好秦宇反应过来，连连叩礼，道：“不敢受如此贵重大礼。”
“你们拿着吧，时局很乱，如今的金银过不了多久就更不值钱，你们拿它买下最大额度的粮食，可供你们帮内三年口粮，你们不能做脏生意，拿到的钱财自然不多，勉力渡日怕是都很难。”姬梵停了停，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思路说：“我需要你们帮我做一些事情，也不希望你们像以前的泰帮一样为非作歹，便拿这些给你们让你们这些下去好好做事，日后，我还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
“是。”秦宇感激涕零地低下头，他想不到，一个贵阁千金居然还知道民间营生，就像她所说，若不是做些挺而走险的事情，他们这些低层贱民如何在乱世里生存，挣扎出一线机会。谁又不想得个好名声过日子呢？只是这个乱世，从来没有给过他们这种蝼蚁这种机会。
在这一瞬间，他在心里隐隐有一种感悟：这个贵族女郎，和那些高高在上，浮华奢靡的贵族不同，她有一颗透明如净世琉璃的心，透彻，又明净……
李阿四接过金盘直接跪在了地上，久久不说话。
“画像之人的事不可再查了，再查下去，下一个全族覆灭的我怕是你们，那人，便是我，怕也沾染不得……”姬梵想到姬景，不禁深深地皱下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