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前的姬梵边发着呆边慢慢地拣着桌前的药材……
前几日她也跟着程溪兰昏了过去,休养到现在才稍好些,姬霜怕她太劳累,连每日为姬霜制药这事都交给了旁人打理,让她在院里休息,不要劳神。姬梵又不放心,私下配好药拿去给药阁,吩咐人盯好了全部制药过程,不可出一丝差错,制好药,由碧玺亲自端过去给姬霜喝,姬霜一连几天,未见与前几日有差别,姬梵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好几拔人来看望她,包括晏夕,可晏夕来看她的时候,姬欣也“正巧”来了,姬梵与晏夕没有说两句话,就被姬欣缠着问东问西,两人见如此,也没有再说什么,晏夕对她温柔地笑笑说下次再来看她,便走了。
姬欣见晏夕风度极佳,一点脸色也没有给她的晏夕离开,神色复杂地对姬梵说:“梵姐姐,你可别怪我……”
“嗯……我知道……”姬梵温柔地对她笑,没有让她说下去。
……
姬家近日来,求访的客人更多了,因为程家婚宴那天,独孤宇为了救姬霜受了些轻伤,有人看出些许风向,来姬家更殷勤了。那些原来附庸在程家下边的小世家家族,跑往姬家求庇护的数量也是最多的。
姬霜因为独孤宇的保护,没有受伤,后来将想毒杀她的刺客抓住审问,却是什么也没有查问出来,没过久,刺客便找机会自己自戕了。
姬霜也亲自去拜访了受了伤的独孤宇,向其表示感谢之情,就在大家以为,两人之间可能有什么进展之时,姬霜居然邀请风炎无垢单独夜宴,两人于姬霜的宜山院秉烛夜谈,彻夜饮酒。没有人知道两人究竟谈了什么,只知道那夜宜山院灯火通明,无数仆人如织穿梭,甚至深夜时还了好几拔夜行者趋近查看……
总之,那夜之后,姬霜与独孤宇的风闻便少了些。
据说,那夜之后,独孤宇的病又加重了一些……
……
某天晚上姬梵让十一偷偷地将她带出了姬府——
她不是去见晏夕。
而是她知道了一个消息,让她身体发凉的消息……
“砰——”她用力地推开门,看到了坐在床榻上面无血色的人,看到她的脸一瞬间,姬梵的眼泪就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一张如娇花一般年轻盛艳的脸,如今已面色淡金,气虚微弱,张着一双无神的眼看着她……
她,就是袁云敏。
那个青春可爱,在她面前眼泛亮光说是香花书绘,天真无邪的袁云敏,那个在黑夜之中将她自冰冷的河中打捞起,还为了拦住坏人,被坏人一巴掌扇破脸的袁云敏,那个从官家女郎沦落做风尘女子还一脸幸福又痴呆的笑意的袁云敏,那个看了她的笑会忍不住流下眼泪的袁云敏……
如今,她几无生机地躺在姬梵的眼前,轻轻地看向她,只那一眼,姬梵就感觉,之前的那个袁云敏回来了……
袁云敏看着她,浅浅地笑了笑,轻轻地无力道:“梵姐姐……”
“别说话。”姬梵用手握住她干枯如柴的手,姬梵的手都忍不住开始颤抖起来。
她听到袁云敏小声地说:“梵姐姐,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
“不,别这样说,是你救了我……”姬梵含着泪说,“若不是你……”
袁云敏眼神微微遥远,似在回想什么,久久才道:“我,有时脑子好,有时脑子不行,救你的时候,我是记得你的,知道你是姬家女郎。可是后来,却又什么都忘了……”
她微微苦笑一下,说:“大概,是不知道怎么以妓女之身面对你吧,所以我又傻了……”
泪,滴到了两人手相握的肌肤上,溅起几丝水花,姬梵哽咽道:“不,不用说了……”
袁云敏喘着气说:“不,我要说,我怕我不说,便再没有机会说了……”
“别这样说,你会好的……”姬梵嘴上这样说,但刚才她为袁云敏探过脉,她郁积心中,自含死志,生机全无了……
袁云敏笑笑,笑得很淡,仿佛像是在解脱一般,道:“其实,这样挺好的,我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些,若不是你,我怕是活不到这么久,也不会这么幸福安逸地渡过最后的日子,甚至,可能在暴虐殴打中死去……”
她轻轻叹一口气:“我太累了,我想休息了……”
姬梵握握她的手,轻轻道:“你养好身子,还是有机会的……”
“有机会活着,还是余生一直在被恶梦折磨呢?我累了,我想我的姐姐,想我的爹爹,想我的母亲了,我每夜梦着她们,我想,可能是他在呼唤我了……”
“云敏妹妹……”
“我以前总以为人生最大的坎坷不过是嫁个无情郎,最大幸福莫过于富贵荣华儿孙满堂,以为童年时经历的荣华富贵,都是那么理所当然,可直到了家破人亡沦落风尘,才知道我以前太天真了……”
听了这话,姬梵沉默了,若说这世上有跟袁云敏同样心境的,一定有她一个,同样是千金贵女,沦落贱尘,袁云敏做了青楼妓女,她先是在乱世做了乞丐,后来被抓到军营,最后成了最下贱的宫女,世间该享受的至极荣华她享受过,世间最难堪残忍的苦,她也遭遇过了……
这样极致的落差,怕是世间没有几人能承受得来……
看着袁云敏毫无生机,一心求死的脸,姬梵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沉……
“曾经的奢靡富贵锦衣玉食,到后来的一口饭一张布都要像狗一样跟人去抢,所有的高低荣辱,也不过是上位者一个念头的事情,我们这种世家女,外表看起来人人羡慕,其实都不过是附在名为权力的大树上的蝼蚁而已。永远是最无用也最悲惨的……”
袁云敏用手指颤抖着抓起姬梵的衣袖,轻轻地说:“梵姐姐,如何世家……其心各异……皇上,更是其心甚危,虎视眈眈针对各世家,你要为自己早做打算……”
姬梵握紧她的手,说:“我知道,你放心。”
袁云敏眼神有些遥远,轻轻地说:“我落入妓舫,才知生存艰难,从前家中用来逗犬玩的小珠玉器,居然可抵得贱民们三年的口粮,天底下活着那么多艰难痛苦的人,而世家,依旧纸醉金迷夜夜笙歌,我看着,这大殷,不久之后要乱了……我希望,梵姐姐要早做打算……”
袁云敏不愧是世家女郎,而且还见过世事民心,看得非常透彻,肯定比前世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姬梵看得清得多,姬梵心间一颤,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伸上心头,但她也理不清那是什么,只得点点头跟袁云敏说:“你放心,我知道了……”
“若有法子,找个安全的地方置产,若是京都有风吹草动,一定要立即动身离开,远离战火……”
姬梵一听,见跟自己的想法一致,又点点头,说:“嗯,我已经安排好了……”
袁云敏一听,脸上凝重的表情一松,像是解脱了一般地说:“那太好了,我也放心了……”
姬梵感觉到她的手慢慢地失去力量,眼睛也慢慢地闭上了……眼泪立刻从眼眶里涌出,原来她一直提着气等她来,就是想让她提早做好准备,为将来打算,临死之前袁云敏大概就是惦记着这件事了,她大概,是想还姬梵的恩情吧……
袁家,就是那个铁骨铮铮,也直斥圣言,正直守义的袁家,袁家的袁云敏,也无愧于这样世家教育出来的女郎,恩怨分明,诚正守义……
可偏偏就是这样平事能臣的家族,偏偏遇上独孤隆这样的皇帝……下场那般的悲惨……
乱世浮生,命如草芥,浮世诤臣,白骨森森。
天昭昭德,怨凌天寰。
姬梵一把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轻轻地说:“云敏,不要放弃,活下去,还是有机会的……”
袁云敏浅浅一笑,笑得毫无力气,气若游丝地说:“可是,我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欲望了,我太累了……”
姬梵手轻轻一颤,想到前世宫掖之中的自己,也是含着死志,毫无生机麻木地活着。
袁云敏看着她轻轻地一笑,笑得干净而解脱,微弱的声音在她口里吐出:“梵姐姐,谢谢你……”
之后,袁云敏在姬梵怀中慢慢地闭上眼……
姬梵抓着她的手,久久不肯放下,泪一滴一滴地从脸颊上滑落……哭这个曾经如花一般鲜艳绽放的少女,如今却如一把枯骨般毫无生机机的死去,死前,不带一丝留恋,这个可怕的乱世,让人活得那般扭曲痛苦,充满了绝望……
哭自己的前世,跟她一样,贵女千金,一朝入泥,永生凄凉……
一旁的十一等待她哭声渐小后,轻轻道:“梵娘子,让人来收殓吧。”
……
被十一带出院子的姬梵,看着长夜巷子中,无一丝幽夜之光,只有天下的月光,漫漫地洒了下来,她的心,沉沉的,像是被什么重重的东西压抑着一般,白色的月光洒在前方屋檐脊沿之上,像是罩了一层死白的颜色,看得人心空空的,远处寒鸦轻鸣,几声夜中枭鸣伴随着刺骨的寒风吹来,使人泛起一身骨冷,在这无尽的黑夜之中,姬梵感觉全身发冷,有一种悲凉慢慢从毛孔爬上脊梁……
这乱世,她作为一个小小的弱女,究竟逃得过吗?
一点沁凉的东西沾到了她面部的皮肤之上,让她身体一抖,她抬手触摸脸部,轻轻低下头看手中的物体,那是一滩水渍,上面带着碎成一团的细雪冰渣,她倒抽一口冷气,抬头看向天空……
轻轻的细雪,如柳絮一般在天空飞舞降落,如天际中的白色小花瓣,丝丝碎碎,在黑夜之中缓缓垂落,姬梵听得耳边十一轻轻说:“初雪……”
姬梵眼睛微眯,抬着头看漫天飞雪,夜空中因为冷风感觉更深更暗了,几乎看不见天上的任何星光,月雪靡靡,冷风簌簌,姬梵心里缓缓浮起恐惧与害怕,心里浮起四个字:冷冬降临……
……
……
黑夜里,沉得可怕,一个间密室里响起了暗哑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上位权力者的尊贵,“礼物都送出去了吗?”
“几家门官都收了,还回了相当重的礼,可话……”女子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却是没有说得很多,只让程家耐心等待……”
“呵呵呵,等待……”男子暗哑的声音充满了怨恨与不甘,冷冷地从牙缝中吐出一句话:“他们不过是想让程家快点早死,好挪出位置……”
女子没有搭话,看得出她的地位很低,无法在男人面前多插嘴。
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摇映着晃闪的烛光,勾勒着深深的褶印,脸上带着一层恐怖的狰狞,喃喃地道:“他们都想我死,说什么一荣俱荣,同根连枝,不过都是幌子罢了,但凡他们能在皇上面前保我,我们程家哪里会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咬咬后槽牙,“如今连韩家都敢踩着我们程家的脸面,耀武扬威了。实在是虎落平川被犬欺。”
忽然,他张大了双目,用一种疯狂而执着的眼神冷冷地看着桌子前的一只盒子,这只盒子用黄金制成,上面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并点缀了无数的珍珠与玛璃,在暗室不亮的灯光下散发了极致奢靡的华丽。
男人深深呼吸着,嘴角开始慢慢抽搐,接着开始勾起一种诡异的弧度,那弧度越括越大,然后从他的喉间发出近乎不似人类的枭桀之声:“呵呵呵……我知道,他们都以为我们这次死定了,没有翻身的可能了,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料到,我还有后手,我还有一样东西,能救我们程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满是皱纹苍老无比的手慢慢地抚上黄金盒,轻轻的抚摩着盒顶,神情充满了扭曲与愤怒:“这东西是我用五十个童男童女换来的稀世珍宝,我本想在将来最关键的时候来用的,谁知道,一个小小的独孤月照,害我全盘尽失,要沦落到如今境地……”他深深地呼吸了几下,仿佛有毒液流出来的眼睛里带着无尽的仇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现在那些欠我的,我会一个一个地讨回来,他们一个也别想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