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凡领着人，径直去了演播间。花郁容名声本来就不好，周不凡也不指望有人来借，玉华容倒是在心底里唏嘘了一下，当初她玉老板开嗓，哪里不是高朋满座，夹道相迎。就算是最后准备封箱了，也还是不少人前来捧场。
“罢了，就只当是才签了学徒契的小学徒，万般都只当是历练了。”玉华容本就是心胸开阔之人，不然也不能一人承担起一个戏班子。也是这种心态，让她宠辱不惊。
随着周不凡走到演播厅，七八个演播室都闭着门，或是在筹备节目，或是节目已经开始。只有两间演播室门是开着的，其中一件敞开的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个穿着粉色衬衫的男人，正抱着手臂，冷眼看着对面的人。而被他冷眼相待的另外一个男人，用其貌不扬来形容，似乎都算是夸奖了。这个男人的脸上，一大片的烧伤痕迹，甚至模糊了五官的界限，看上去只觉得一片狰狞。
“不是我说您，周生，我们是尊重您，才叫您一句周生。大家都是靠嗓子吃饭的，但是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您心里没点数吗？9012了，观众偶尔开个FM电台，上来就是个沧桑的大爷嗓音，一顿哔哔叭叭的鸭子叫老鼠叫的，观众谁听着能乐意。这个节目您要上，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咱们也让您上了，您在节目里面公开招募学徒这事儿，可没跟我们提前打过商量。”
年轻人的眉目间带了一点不耐，“您年纪也这么大了，好好的安享晚年不好吗？顶着这张脸到处跑，出去还会吓哭小孩子，真有家长愿意把孩子送到您那里，孩子也不敢跟您学吧？”
这人长得周正，言辞间却是毫不客气，一张薄唇似利刃一般，字字句句吐出来都是伤人之言。
年长的男人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嘲讽了，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嗫嚅着开口，“我可以，戴着面罩给孩子上课。”
年轻男人移开眼，不愿意再看周生那张狰狞的脸，撇了撇嘴似乎是不屑于与周生多做纠缠了。“你死心吧，这次的事情，就这么算了。现在不会有人对这种老古董的东西感兴趣的！”
被称呼周生的年长男人安静地听年轻人抱怨完，低眉顺眼的开口，平和的字句被周生华丽的嗓音渲染，也变得动听了许多。
“你也知道，现在没有人关注传统戏剧了。但是这是一种文化，是一种传承。徐睿，将秦剧发扬光大，不也是你从前的梦想吗？”
秦剧？
玉华容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那位年长的男人，这一回，玉华容的关注点却落在了那人的周身气度上。学过秦剧的人都知道，这秦剧一看唱腔，二看身段。有些严苛一些的秦剧戏班子，甚至只留二十五岁以下的戏子伶人。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容貌妍丽，更因为这个年纪的少年们身段更柔软灵活。秦剧的文戏少，武戏多，虽然有绵绵软软的江南吴语，还有阔马金刀的花枪对战。这也是当初不少军阀军官爱点的剧目，当初的玉华容可不仅仅是靠女子扮相得了一声“玉老板”的尊称。这武戏，也是玉老板的拿手绝活，男装一扮上，玉老板开腔，疾行的鼓点便送出了打马而来的少年。
周不凡看着那边的动静，也没催着玉华容上前，只是叹了一声。
“我小的时候也是常听这位周生的秦剧的，那时候我母亲还在，这位张生开腔便是刀枪剑戟，小孩子不知道戏曲的好坏，只听个热闹，我母亲那么大年纪的人，却是听得老泪纵横。这个徐睿出道做广播电台DJ主持之前，好像就是跟在周生后面学戏的。只不过，后来据说是周生被人报复毁了面容之后，徐睿就叛出了师门，跟周生断了师徒关系。”
玉华容蹙眉，她受的是从前最传统的教育，虽然不认可从前那些戏班子对学徒的剥削手段，但是师徒传承这事情，她是看得再重不过的。这也跟秦剧的特殊性有关，因为秦剧学戏之难，许多师父一生只收一个徒弟，最多就是两个。传承不易，一教一受之间，秦剧师父投注在徒弟身上的心血，比养大自己的亲生儿女还要更多。
看徐睿的腰杆挺直，双腿修长，或靠或站自成风姿，与一般人的身段也确实是不一样了。这分明是教授了许多年的成果。
如果这样还会叛出师门，要么就是师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伤害到了徒弟，要么，就是徒弟本身是个没心没肺的了。徐睿言语之间，除了讥讽之外也没有什么怨恨的痕迹。
“梦想？那一文不值！”徐睿站直了身体，冷冷回绝了对方言语间的希冀。
似乎是觉察到了玉华容的目光，徐睿回过头，看向了对方。“花小姐，似乎到的有些早了。我们约定的时间，似乎在下午三点。”
言语不善啊……
玉华容看向周不凡，周不凡似乎也没有想到，原本定好了的花郁容参加晚上吴晟老师主持的《暮色余音》，眼下却换成了徐睿。
对于周不凡跟玉华容的不满，徐睿也没有什么忌惮，他们不算一个圈子的，基本上也没有太多重叠。但是，该有的解释，徐睿还是简单的说明了一下。
“今天吴老师不在，我替他代班下一场的《暮色余音》。既然花小姐这么敬业来得这么早，眼下我这边事情也处理完了，那就先来走一下流程吧。”
徐睿无视了一旁周生欲言又止的眼神，直接推开门，对玉华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玉华容颔首，跟着徐睿走进了演播室，周不凡留在了门外。进去之前，玉华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位身段嗓音皆为不俗的周生。只是，周生沉浸在自己的痛楚之中，似乎无暇顾及到旁人的目光。若是他抬头多看一眼，玉华容行动之间的步伐气度，周生应当能够一眼认出来，那，便是秦剧传承下来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