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卿端着两杯冒着热气的水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铺位间的小桌上,指尖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却还是仔细调整了杯子的位置,离土豆的手边远了些:“刚接的水烫得很,你可千万别碰,等晾凉了再喝,听见没?”
土豆正扒着窗户看外面掠过的树影,闻言回过头,用力点了点头:“知道了哥。”
其实这时候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车厢里闷得很,谁都想喝点凉的。
但出门在外,生水是万万碰不得的。
万一喝坏了肚子,在半路上闹肠胃病,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怎么好?
倒不如费点事,等热水凉透了喝白开水,干净又放心。
他刚在铺位上坐下没多大一会儿,就听见车厢门口传来列车员的吆喝声,声音洪亮,带着点沙哑:“要买饭的同志注意了啊,餐车在七号车厢,这会儿可以过去了,去晚了可就没热乎的了!”
顾从卿站起身,拍了拍土豆的肩膀:“你在这儿等着,我去餐车看看,给你买份热乎的饭菜回来。”
土豆立刻坐直了身子,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哥,我想吃带肉的!”
“知道了,给你买带肉的,乖乖在这儿待着,别乱动。”
说完,他整了整衣角,顺着过道往餐车的方向走去。
餐车离卧铺车厢不过几节的距离,可过道里挤满了人,推着行李的、来回走动的、倚着座位歇脚的,把本就不宽的通道堵得满满当当。
顾从卿侧着身子,在人群里一点点往前挪,时不时得说句“劳驾让让”,好不容易才挤到餐车门口。
餐车里头倒还算宽敞,几张桌子旁坐了些用餐的人。
顾从卿走到打饭窗口,干脆利落地说:“同志,来四份饭。”
他心里盘算着,自己和土豆都是正长身体的年纪,又是干惯了力气活的,一份饭哪里够吃?
索性豪气点,一人两份才像样。
再说了,土豆要是实在吃不下,剩下的他也能全解决了,绝不能浪费粮食。
拎着沉甸甸的四个饭盒往回走,照样得在人群里穿梭。
回到卧铺车厢时,中铺和上铺的另外四个人都已经下来了。
只见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孩正坐在土豆的下铺,手里拿着个小本子,不知道在跟土豆说些什么,土豆听得还挺认真。
那女孩一看见顾从卿回来,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意,主动打招呼:“你好,同志。
我看你去买饭了,这孩子一个人在这儿,就过来陪他说说话,怕他闷得慌。”
顾从卿冲她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谢谢你,同志。
你要去买饭吗?
我这会儿在这儿,能帮你看会儿行李。”
女孩眼睛亮了亮,感激地连连点头:“太谢谢你了,同志!
我去去就回,不耽误事儿。”
说着,她简单收拾了下,快步往餐车方向走去。
另外三个同行的男士见状,也纷纷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开口道:“同志,我们也想一起去买点吃的,能不能麻烦你也帮我们照看一下行李?”
顾从卿觉得这不过是顺手的事儿,出门在外,互相搭把手是应当的,便爽快地点头应道:“没问题,你们去吧,放心好了。”
几人连忙道谢,也匆匆朝着餐车去了。车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掠过的风声和车轮滚动的声响。
顾从卿把饭盒放在小桌上,冲土豆扬了扬下巴:“饿了吧?
先打开看看,今天的菜怎么样。”
这时候的硬卧车票,可不是随便谁都能买到的。
一来价格确实比硬座高出不少,对寻常人家来说,算是笔不小的开销,能舍得买硬卧的,大多是手头宽裕些的,或是有要紧事不得不图个安稳的。
二来这车票紧俏得很,售票窗口前往往刚一放票就被抢空,普通人排队排到天荒地老,多半也只能望着“无票”的牌子叹气。
若是没点门路、没个内部人帮忙,想在窗口买到硬卧,简直难如登天。
也正因如此,硬卧车厢里的气氛,总比硬座那边清静规整得多。
大家多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铺位附近,要么靠在窗边看书,要么闭目养神,偶尔有人交谈,声音也压得低低的,生怕吵到旁人。
中铺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自始至终捧着份报纸,翻页时都格外小心,生怕发出哗啦的声响。
上铺的姑娘抱着本厚厚的书,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眼神安静得很。
没人在过道里大声喧哗,也没人拖着行李横冲直撞。
就连去打水、上厕所,大家都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遇见迎面走来的人,还会客气地侧身让一让。
顾从卿看着这景象,心里也踏实——这样的环境,既不用担心土豆被吵闹惊扰,也不用时刻提防着东西被磕碰,确实比他想象中安稳得多。
他低头看了眼正小口扒饭的土豆,小家伙嘴里塞得鼓鼓的,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对面铺位的人,见对方冲他笑了笑,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粒。
吃完饭,小桌板被顾从清擦得干干净净,土豆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正想往铺位上一躺,就见顾从卿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本子和半截铅笔。
顾从卿把本子摊开,笔尖在纸上沙沙写着,抬眼瞥见土豆那副想赖皮的模样,故意板起脸:“别想着偷懒,作业得跟上。在村里耽误了几天,回去可别被老师念叨。”
土豆果然垮下脸,小嘴抿成个月牙,偷偷瞟了眼过道里来回走动的人,又看了看中铺正低头看书的眼镜叔叔,小声嘟囔:“哥,在火车上还要做题啊?
多没意思……”
他本想跟在村里似的,拖长了调子嚎两声撒娇,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车厢里安安静静的,万一吵到别人,多不好意思。
顾从卿早看透了他这点心思,嘴角藏着笑意,把铅笔塞到他手里:“就做五道题,做完了给你讲故事。”
土豆这才不情不愿地瘪瘪嘴,挪到铺位中间坐好,后背挺得笔直,像棵刚栽的小树苗,握着铅笔的手还有点不情愿地磨蹭着纸页。
他先对着题目皱了皱眉,又偷偷抬眼看了看顾从卿——哥哥正靠在铺位边,手里拿着本书在看,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脸上,看得出来没在留意自己。
土豆心里嘀咕:要是偷偷画个小人儿,哥哥会不会发现?
可转念又想起顾母的叮嘱,“要听哥哥的话,好好学习”,只好乖乖低下头,对着那道“鸡兔同笼”题咬起了铅笔头。
铅笔尖在纸上划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线,他忽然“呀”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点兴奋:“哥,我算出来了!”
顾从卿放下书凑过去,看着本子上稚嫩却认真的字迹,眼里漾起笑意:“不错啊,挺快。
再做两道,做完真给你讲故事。”
土豆用力点头,刚才那点不情愿早跑没了,握着铅笔的手也稳了不少,小脸上满是专注,连窗外掠过的风景都顾不上看了。
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火车行驶的哐当声搅在一起,倒生出几分安稳的意思来。
……
火车“哐当”一声停稳在站台,车厢里瞬间响起一阵收拾行李的窸窣声。
广播里传来列车员的提示:“各位旅客,四九城站到了,请携带好您的行李物品,有序下车。”
顾从卿却没动,只是帮土豆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目光扫过过道里扛着大包小包、急匆匆往门口涌的人群,语气平静:“别急,咱们等会儿再下。”
土豆扒着窗户往外看,眼里满是新奇——站台比他记忆里更宽敞,红砖墙的站房上爬满了绿藤,远处还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指挥调度,小手指着窗外问:“哥,这就是咱家那边了?”
“嗯,”顾从卿点头,伸手把最后一个帆布包从铺位底下拖出来,放在脚边,耐心解释。
“四九城是终点站,所有人都在这儿下,这会儿人最多,挤来挤去容易碰着东西,也容易走散。
咱们等他们先走得差不多了,再慢慢下去,省心。”
中铺的眼镜叔叔拎着公文包经过,听见这话笑了笑:“这位同志说得是,终点站不急这一时,等人少了确实方便。”
他客气地朝顾从清点了点头,才随着人流往门口去。
上铺的姑娘也背着书包下来了,对顾从卿道了声“再见”,脚步轻快地汇入人群。
车厢里的人渐渐少了,喧闹声也慢慢褪去。
顾从卿这才拎起大包,让土豆抓好自己的衣角,两人一前一后往门口走。过道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零星几个晚走的旅客,和打扫卫生的列车员。
下了火车,站台上已经没那么拥挤了。
顾从卿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城市特有的气息,混合着煤烟和尘土的味道,却让他莫名觉得亲切——这是属于四九城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走了,土豆,”他低头看了眼身边的孩子,眼里带着笑意,“咱们回家。”
土豆用力点头,小步子迈得更欢了,眼睛东张西望,像是要把这阔别已久的城市,一下子都看进眼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