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什么请神附体,不过是一种人格解离。”
“啊?”
午饭刚过,梧惠和莫惟明相对而坐。听完一场宏大的叙述后,莫惟明给出自己的评价。
“该怎么解释呢……你听说过双重人格吧?目前医学界广泛认为它是人格解离的一种。在这方面,国内的案例和研究资料还比较少,可能不是谁都了解。”
“我听过双重人格,咱们引进的一本悬疑小说就是这个题材。不过,你是说羽吗?她?她看起来……好像完全没有问题啊。虽然她的确受到过精神创伤,可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的状态。她的习惯和记忆,从始至终都是一致的……至少在我看来。”
“不是说两个人格完全就不相似的。不过,我单说你讲的乩童的部分。除了她,目前相关大多数关于通灵者的研究都指向这个结论。至少根据我父亲调查,此类祭祀多半是假。一群人为了各自的利益,故弄玄虚,目的是笼络人心或骗人钱财……”
“感觉一些不好的宗教组织经常这么做呢。”
“是的。反正都有明确目的,性质都很恶劣。再者,就是这样连自己都能骗过的、精神异常的现象。在这之中不乏控制与被控制的人际关系,毕竟这种症状是可以被训练的。的确也有常人无法理解之物附体的情况——但那是极少数,都发生在异常的情况下。”
“可被……训练?”
梧惠没太能理解这番话的含义。她啜饮了一口这家茶馆的茶叶,意外地觉得不错,便一饮而尽。她一边喝水一边盯着莫惟明,他正苦恼于该如何解释。
“我想想看。之前不是有说过吗?莫玄微曾以萨满的身份去往南国。萨满也是一样的,是巫觋的一种。成为萨满也要历经磨难、饱尝皮肉之苦。待到精神缥缈时,灵魂便重获新生,与神交流。实际上,这就是一种通过训练而来的习惯性人格解离。舞蹈或作法时,那种精神恍惚或者高度亢奋的状态,就意味着解离已经发生。香的味道、火焰的温度、特定的音乐,都是一种刺激,挥动五宝也是一种自我暗示的信号。”
“所以相当于……他们是故意把自己折腾出精神病来?这不是自虐吗?”
“也有很多是被迫的——比如乩童,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从出生起就被灌输这种神魔观念罢了。那些法师,也都各自心怀鬼胎,通过控制孩童来为自己牟利。”莫惟明冷冷地说,“除了遗传了先天性疾病的人,大多数时候,一个部族中很少有符合标准的人吧。于是他们通过拿捏最纯真的孩童,在他们最需要认知世界的时候,剥夺并利用他们的感官。通过文化暗示和病态的训练,在不定期的刺激下诱导他们进入精神恍惚的状态。此外,断食、断水、断绝睡眠、屏蔽光源,也都是为了摧残精神。不论成人或者孩童,在这番酷刑之下都很容易濒临崩溃。这种时候,人的大脑就会开始保护自己,制造另一个人格来承受这一切。”
“这个过程很危险吧!随随便便就会闹出人命。”梧惠的惊呼引来了旁人的侧目。她立刻压低声音:“而且,大脑的自我保护……这也很容易让人记忆受损吧?”
“对,遗忘也是自保的一种。但对训练者来说,这也是他们乐意见到的结果。大脑变成白纸一张,则更容易接受不妙的灌输。你也可以把这种行为理解成一种催眠。在游神或者其他祭祀活动中,那些鼓点的声音与节奏,那些祭具,还有光怪陆离的色彩与明暗,都是致使当事人进入催眠状态的信号。”
“催眠……就像是,九爷会的那些事?”
“是的。催眠后,自我意识变得衰弱,血糖骤降。进入完全解离的状态后,当事人的感官就会生成各式各样的幻觉。他们开始塑造并扮演另一个他信仰中的、被告知的神的性格,本人平时的人格则处于压制的状态,动弹不得。但仪式结束——也就是催眠结束后,正常的人格会重新苏醒。”
梧惠的牙齿抵在杯子上。有一些想法在她的脑海里缓慢蠕动。
“我记得……埙……不也有催眠的作用吗?正是玉衡卿手里的那个。”
“是的——你发现了。埙也是一样的。玉衡卿可以利用埙乐,弱化人原本的精神,进行一些外部的干涉,以影响人的行为和记忆。不过仅仅是音乐的话,表面上看,倒是灵活了很多。可事到如今,我们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有不同的看法。”
“什么?”
“法器看似温和,影响的却是人的灵魂。你还记得埙的影响吗?”
“埙似是与……”乍一问,梧惠还需反应半晌,“是与识魄有关?似乎是通过影响六识,进而影响人们认知世界的方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莫惟明点头。“你没记错。这就是为什么它有催眠的作用,也能够干涉记忆。也许那些极个别真正请了鬼神上身的案例……就是相似的原理。”
这话虽然听了进去,但梧惠暂时没能完全理解。她默默端起茶杯,反复“品鉴”这比上午顺口太多的好茶。可不出六秒,突然有静电刺过大脑似的,她豁然开朗,明白了莫惟明的意思。也正是在这一刻,口中的茶水完全失去了味道。一阵惊悚的冷汗从她的毛孔渗出。
“……就像虞颖那样。法器直接影响识魄,或者通过那些审讯似的行为,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不仅是身心,魂魄也会受到严重的残害。是……是这样吗?”
“精神失常倒是轻的。”莫惟明严肃道,“孩子很容易吸引所谓不洁之物。如果魂魄有所缺失,经过一些特定的仪式,被其他不可见的存在附身、寄宿,自然也就达到了‘请神’的效果。至于那些鬼神到底有没有离开……我不好说。谁也没法儿确认。”
梧惠放下杯子的时候,指尖依然在轻轻颤抖。
“难道……在羽的身体里……”
“目前来看她没有什么危险,可能只是出现过相关症状。也过了十多年,在健康的环境下经过正常的引导,康复也不是天方夜谭。就算她的识魄真的受到影响,玉衡卿也会帮助她的。南国不是有个传说吗?歌神紧那罗用埙乐捏造了歌沉国的、小公主的灵魂。虽然玉衡卿可能做不到那么复杂的事,但只是微小的瑕疵,应当也能在凉月君的帮助下抚平。”
听了这些话,梧惠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些。她不禁感到一阵后怕:幸好她没在禁地的危险区出现,也幸好她遇到的是已经积累了丰富经验,并且有法器保护的欧阳。否则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不知道她会变成什么样。可想到这儿,她的脸色又变差了。
“我们还不知道其他法器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毕竟她的身体……可是出现过真实的残缺,又被其他法器修补过啊。”
“谁说得准呢……”
莫惟明摇了摇茶壶,喊店家添了一壶新的。他让梧惠来点,但她也没那个心情,就说按之前的来。莫惟明抱怨一句,他从早上到现在喝三壶了。
等侍者离开后,他忽然又恢复了那种带着淡淡忧虑的神情。
“你别忘了,羽的记忆有可能受过调整,角是有可能对你说谎的。毕竟法器在玉衡卿手里,就算她没有编造灵魂的本事,对弟子施加影响的事并不困难。如果他对你说了与事实不符的事,同时他自己深信不疑,你是无法求证的。”
“嗯……我想到过这个可能。但他说话的逻辑姑且清晰,我暂时不做怀疑。而且,他还告诉了我一件特别的事……”
听梧惠的语气,莫惟明已经有所预感,这也绝对不是可以一笔带过的小事。
“我的确觉得,他总是在不断地强调,他们是一家人,是一体的。也不仅是他,霏云轩的其他弟子也让我有这样的感觉,只有羽说这些话是发自真心。所以我也在想,他们是不是受到埙乐的影响,不得不反复告诉自己、劝说自己。”
“他们一定是遇到了值得怀疑的状况。”
“是的……而且,角还说出了他们最怀疑的人。”
“他真敢说啊……”
“可能因为我是外人,又不会乱讲,反而没什么负担吧?”
莫惟明看着她,没说话。就当告诉自己是没乱讲吧。
不……也许是故意传达给他的?都说不准。
“那么,是什么人?”
“是炽凰……就是那个徵吧?”
这时候,侍者来为他们上了新的茶叶。莫惟明借机开始思考这种表达的用意。听起来这是角直接的答案。使用了名字,而不是称号吗。听上去像是有意告诉他自己,不要破坏师门的团结。等侍者离开后,莫惟明才问:
“有什么证据?”
“实质性的证据没有,但是,他告诉了我一件让我非常在意的事。”
没有证据吗?那迷惑性就很强了。
“你还记得我们在虞府偶遇的那次吗?最后一次……也就是它被破坏的那次。宅院里,我有几次听到了非常隐约的埙声。最清晰的那次,水无君也听到了,那时候我们正在帮助九方先生引渡虞颖的魂魄。水无君以为是玉衡卿,但我知道不是,角所说的也证实了我的观点。之后,我喊你去追他,不过我们没有成功。”
而之后的事,两人都记得非常清楚。他们跟着那个拿着法器的疑人影,追到虞家的后院。梧惠被地下室的门板绊倒,被人造灵脉古怪的结构迷惑。然后呢,莫恩将她救了出去。那时梧惠的状态仍然恍惚。莫惟明没能追上那人,失败而归时,她无意中说漏嘴,透露了莫恩的存在。那时候两人间的关系险些出现裂痕——也可能已经出现,但被修补了。
玻璃这种东西,就算碎了也能重新熔接不是吗。人们总以为破镜不可重圆,其实只是不知道弥合的方法,或是没有那个能力。
再然后,答案在南国得以揭示。莫恩的确活着。如今的莫惟明也能明白,梧惠为什么要帮助他隐瞒自己的存在。但是没关系,都过去了,他们都活着回来。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更多。莫惟明只接着她的话问了下去。
“所以其实你当时知道那人是谁?”
“嗯,没有十成的把握也有九成。因为更早的时候我确实在虞府附近看到他。这和角所主动提供的信息是一致的。”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角说,他和商很像,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两人性格相似,却时常观念相左,所以总聊不到一块儿去,吵架是家常便饭。商是无条件拥护玉衡卿的,但徵并不是。他一定是出于同情,想要解救虞颖的处境,弥补师门的过错才偷了埙。可那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加害者——看来我错怪他了。”
“这只是角的一面之词。除非徵亲口承认。不过,我们并没有问他的必要。而且角为什么要告诉你呢?难道他也有着一份恻隐之心吗?”
“他说,因为埙被私用,掌管楼内仓库的角有所察觉,与徵对峙。他姑且算是包庇了自己的师弟,没有将事情扩大。我们和他们接触这么久,几人之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我想角能告诉我,其实也是变相认可了徵的行动。只是如此一来,他们都成了霏云轩名义上的叛徒。角说,‘叛徒有一个人做便够了’。”
“是出于自保,还是别的目的呢……不管是出于情谊,还是持有把柄,云霏的亲传弟子都处于相互牵制的状态。”
“怎么办?我们,要找徵亲自确认吗?”
“虽然太莽撞了,可角既然透露给你,说不定也有这层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