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识海中屹立了六十年的盘龙孤城，坚持不住了。
贺灵川就站在南城门楼上，这里的一砖一木、一街一巷，他曾经那么熟悉。
整座城池在他眼前，土崩瓦解。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五味杂陈。
宏伟的南城门坚持到了最后，仍免不了推金山倒玉柱，轰然崩塌。
识海里的孤城，没有了。
无形的结界同时消失，贺灵川乘着滑落的大青石跳到浑沌宽广的背上。
再回望，恰见一切烟消云散。
断瓦残垣、屋宇角楼，都被吹散在风里了。
也就几个呼吸之间，雄城消失得干干净净，原地只留下一颗圆溜溜的赤红宝珠。
就在贺灵川的注视下，珠子滴溜溜自转，那上面的暗纹明明灭灭，还在发光。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大衍天珠。
一百六十多年前，钟胜光用它镇守南城门，后来它落入了千幻真人手中，化作识海之中的孤城。
它就静静浮在浑沌背上，看起来人畜无害。
贺灵川等了一会儿，又犹豫一下，才走上前伸手去捞。
这是盘龙城的遗物。
指尖碰到珠子的那一瞬间，它表面的暗纹全部亮起。
贺灵川呼吸一窒，眼前一花，忽然换了一副景象。
他又在盘龙城里了。
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但又好像无处不在。
城中每一个角落，城中发生的第一件事，他都知道，他都能瞧见！
这种全知全能的视角，他还是头一次体验。
往西看，残阳如血。
照进盘龙城的每一缕光，也是血一般的凄艳、血一般的不祥。
城里到处火起，浓烟滚滚。
他熟悉的南城大门已被攻破，厚重的门板断作两截躺在地上，再不能守护城内的人民。
城外大军盈野，潮水一般涌入三重城门，杀进城中！
城内军队，节节败退。
他们满身血污、神情疲敝、气力不继，连武器都不充裕，却呐喊着冲上去，用刀、用枪、用拳头，甚至用牙齿，与敌人做最后的斗争！
可惜终究无力回天。
对面十几头强硕的妖兽抢出城门来回冲撞，把人都碾成肉酱。
南门下方到处是厮吼呐喊，到处是血污飞溅……也到处是惨绝人寰。
这简直就是贺灵川最深沉的噩梦具现。
脑海里嗡地一响，他忽然知道这是什么场景了：
一百五十多年前，盘龙城破之时！
他摸到了大衍天珠，然后就被带入了盘龙城覆灭之前的最后时刻。
据史书记载，盘龙城是被拔陵、仙由联手攻破，贝迦只派了一支妖军助战。
但此刻在南城门内外，贺灵川分明瞧见了漫山遍野的妖族大军！
他还瞧见了几个熟面孔，比如伏山烈，比如陆无双！
这时的陆无双还很年轻，但贺灵川仍能一眼认出，她就是一百五十多年后的贝迦国师青阳！
他们都在军中挥斥方遒，指挥手下屠杀盘龙城军。
贺灵川定定看了他们几眼，然后转头去找这城里最重要的人——
指挥使钟胜光。
不费吹灰之力，他就在遍地硝烟中找到了钟胜光的身影。
这位指挥使居然站在弥天神庙的福池前方，满身是伤，右耳也不见了，头上缠着绷带。
这时的弥天神像还没被拖出来砸碎，钟胜光就望着水池出神。
在贺灵川看来，这一幕真是怎么瞧怎么诡异。
城破之际，一城之长要么组织抵抗，要么趁机逃走，那都是跟时间赛跑。为什么钟胜光会对后方震天的喊杀声听若不闻，就站在这里走神？
换作别的守城官，贺灵川会以为他六神无主，惊慌失措。
但钟胜光？
那不可能。
贺灵川太了解钟胜光了。若说这个时代还有人敢剑指贝迦，义无反顾地战斗到生命最后一刻，那必定就是眼前这位。
所以，他在做什么呢？
此时几骑飞驰而至，不等马停，骑士就跳了下来。
当先一人，贺灵川也熟得要命：
萧茂良。
萧统领的战甲伤痕累累，胸甲凹进一个大洞，后背还中了一箭，但是太靠近心脉位置，亲兵没敢替他拔出来，只把箭尾切掉。
因长时间指挥作战，萧茂良的声音嘶哑，但依旧中气十足：
“钟大人，西门可走。我们还有滑梭。”
盘龙城当然不止一个大门。除了连接盘龙荒原的南大门之外，还有好几个城门通往身后的赤帕高原。敌人攻上高原不易，但盘龙城内却备有滑梭，危急时刻可以从陡峭的高原边缘滑下去，不会自由落地。
钟胜光没出声。
于是萧茂良又劝：“留得青山在……”
钟胜光忽然打断了他：“无憾战死，大风军战死，盘龙城这么多好男儿战死！我若弃城苟活，日后怎有颜面去见他们？”
是了，在盘龙城破之前，红将军就已经牺牲了。
贺灵川从前读到的历史，都是盘龙城破、钟胜光万念俱灰，因而自刎辞世。
但钟胜光现在的神情却没有失魂落魄，更不像万念俱灰，反而异常地平静。
在贺灵川看来，只有心中下了定夺、有了计议的人，在面对生命的终局时方能这般淡定从容。
钟胜光一定明白，盘龙城已经无力回天。
他在想什么呢？
就在贺灵川反复琢磨时，钟胜光向萧茂良伸手：
“珠子呢？”
萧茂良赶紧将一枚赤金宝珠交到他手里：
“南城门破，黑龙雕像损毁，我就按您的要求，将它抢了回来。”
后背的箭伤，就是这么来的。
而这枚宝珠，当然就是大衍天珠。
贺灵川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南城门被攻破时，大衍天珠也一并落入敌手。可是真相就在眼前，萧茂良拼死抢回宝珠，送还钟胜光。
贺灵川有预感，这里头有些秘密。
并且他现在体验的，说不定就是大衍天珠的视角。南大门的黑龙雕像，成天就是这样俯视和巡查盘龙城吧？
这厢钟胜光拿到大衍天珠，反手就扔进了福池里。
咚地一声，宝珠沉底，在池里滚了两圈。
池子里好似有个暗红的影子靠近它，像在试探，但一转眼又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