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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她们能瞧清形势,不要冲动。但……罗茜……一想到红发飞扬的女法师,他便感到揪心的疼痛。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可那样会害死她们所有人。希望月舞能制止她。他头一次如此真诚地祈祷上天,向逝去的神明奉上自己的信仰,以及一切能交换的东西。

可是,别说神明,就连魔鬼也没有听见,也没有回应。

一个脚步声打破了地牢的安静,迈着轻巧的脚步缓缓向他走来。

终于到这一刻了吗?炼金术士喝光了杯中酒。自己真的要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即使那不是自己犯下的吗?反复无常的冲动在他的心中激荡,但残酷的事实让他掐灭了妖艳的鬼火,他冷下心肠,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当脚步声渐近的时候,他站了起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来人竟是独眼狱卒。他的身后既没有明盔亮甲的侍卫,也没有凶神恶煞的红袍子。他孤身一人。

“怎么是你?”他大为不解。“就让你一个人押我出去?”

“我才没有这样的权力。”独眼狱卒嬉皮笑脸地说,“我只是来瞧瞧可爱的炼金术士。瞧瞧他临死前会是什么表情……”

李察认出了他是谁。“我一定让你失望了。”他冷声打断了对方的话。

“是呀是呀,我原以为你会痛哭流涕,在认出我的时候马上跪下来求我带你出去呢。”独眼狱卒摘下了眼罩,用一根手指甩来甩去。“你知道的,这里我来去自如。”

李察从不怀疑此事。但是……“别做梦了。”

他一副我早料到你会如此的表情。“所以呀,你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活命的机会从眼前飘走。”他的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啧啧声,像是嘲笑。

李察一声不吭。

“噢,别那样看我。”他露出伤心的表情。活灵活现,瞧上去像是痛彻心扉一般。“这样真让我伤心,我可敢发誓自己什么都没做。”

通常说这话的人尤为不可信。更何况,他一直在从旁窥视。若论起暗中偷下手脚之事,无人比他们更值得怀疑了。他更加不愿说话了。

他捂住胸口,伤痛地叹了口气,“实话总是没人相信。”

他不觉得他在玷污诚实这个词语吗?他的姿态好似不入流的小丑,卖弄身体,令人作呕。“作为一名杀手,听到实话的人都已经死了。”他冷言讥讽。

“哎呀!”他大吃一惊,“你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你真的会读心术?”

杀手讲的笑话实在太冷,炼金术士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还是快快让白昼到来吧,我等不及在绞刑架上沐浴阳光了。”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在地牢里待了这么些天,他真的觉得自己的骨头里恐怕都长出了海草与苔藓。

“我保证,那感觉一点都不美妙。”杀手说,“你瞧,首先,你全身只靠一根绳子吊着,你的舌头会伸出来——恕我直言,那样真的像条死狗;”他耸耸肩,吹着口哨,掰着手指逐一道来。“其次,你还会任人围观,被乌漆麻黑的猴子扔鸡蛋,吐唾沫——那时你会庆幸自己已经死了……”

“唔,唔。”李察不时点着头。同杀手谈话,他觉得自己心情轻松不少,即将踏上刑场的紧张与不安渐渐消散。他干脆靠在了牢门上,双手抱胸。“还有吗?”他期待着。

“当然。当然还有最后。”杀手也靠在牢门上,与他背靠背。他的声音透着捉弄的恶趣味。“最后啊,你的尸体会慢慢腐烂,流淌尸水,臭不可闻,所有人都对你避之不及,除了苍蝇,乌鸦与秃鹫。它们啄走你的眼睛,吸食掉你的脑髓。”

“那时我早死了。”

“没错,**死了,灵魂还在。”他的语气忽然透出一股寒气。比李察几天前呆过的水牢更加阴寒。“你总能体会到那种痛苦。”

李察猛然直起了身子,转过身紧紧盯着浑身上下懒懒散散的杀手。“你究竟想说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质问。

“看你怎么理解啰。”杀手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反正总有人会让你死也不那么好过。”

他做了什么,竟招致旁人无端的痛恨?答案很明显。他忽然感到不寒而栗。“是因为艾伦伯特男爵的孩子,还是因为他的夫人,那位玛格丽特女士?”

“我可什么都没说哟。”杀手提醒他。

这无异于肯定。但他所做的一切似乎无关大局。可仍有人为此发怒,乃至歇斯底里,在背后搅动浑浊池塘,掀起吞没他们的波澜。

“到底是谁?”

“无可奉告。”杀手说,“因为我也不知道。我不过是替人跑腿的下手。”

“替谁?”李察紧追不放。“他到底想要干什么?让你来见我就是转达这些?对将死之人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他还打算把我救出去吗?我可不认为他有这样的好心。”

杀手面露苦恼之色。“这么多问题,唧唧喳喳一大堆,你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一个个来。”他没好气地哼道。

杀手沉默了好一阵。他像是在思考,但就李察看来,他更像是在闭目养神。“就我所知啦——”他拖长尾音,话语里透着嬉戏打闹之意,总让人觉得他口中说的话皆是虚妄。但李察不得不耐心竖耳倾听。他别无选择。

“千湖城邦的一切都挺美好的。”杀手伸了个懒腰,翘着嘴角。“在西大陆我不过是二流杀手,但在这里呢,一点小戏法就能让我成为金牌杀手。整天懒懒散散,偷奸耍滑,惬意无比。可是你呢?你打破了平静。把海洋激起了风暴,自然人人欲除之而后快。”

平静?“夜魔女也属于平静的一部分?”

“七年了,七年了。大家都习惯她了。要是没了她,说不准还会不会钻出些别的东西。像是烈焰鬼,像是魅魔……”杀手吹了口口哨,“我倒是喜欢魅魔多一点。”

杀手说的再清楚不过了。夜魔女是问题的核心。她是天平上维持平衡的关键砝码。他们的举动是在破坏原本势均力敌的局势。但是……

“她对我们不一样。”

“是呀是呀,谁让你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呢。”杀手头痛地说,“谈判不去磨嘴皮子,非要动刀动枪,这多不好。瞧我,我虽是杀手,但我很久没杀过人了哟。”

他是在说他的雇主,对方不想让他们死掉。

“人人只想要和平安宁。所以……”结果炼金术士已亲声体会,自然不言而喻。“只能这样,炼金术士。”杀手有如惋惜般地叹息一声,“只能这样了。”他又一次重复。

李察想来,他们大概也无计可施了。对于破坏一锅好汤的螺蛳来说,他们可谓仁至义尽。此时实在没必要费尽心思再把他们捞出去。这简直是放虎归山。他了解自己。一旦他出去,迟早会与夜魔女碰上面。他们的选择正确无比。而且……诅咒如同梦魇。他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也会沦为与夜魔女同样的境地。终究也逃不过一死。

沉默良久,炼金术士忽然开了口,“杀手,我可以这样称呼你?”

“随你。”杀手耸耸肩,“我没有名字。”

李察倒了两杯酒,递给了囚室外的杀手。他靠在铁栅栏上,饮了一小口,轻声说,“说起来,哪一张面孔才是你的真实模样呢?”

杀手与他碰了碰杯子。“你想知道?”他的脸上带着笑意。“可是我想,不知道对你最好。”

“为什么?我可快死了。对死人还需要隐瞒吗?”

“你这是在死前了解真相……还是说,接下来就打算向我交待遗言?”

“两者皆有。”

“那就不必了。”杀手冷笑一声,“我才不会做你的传话筒。”

“她们会付给你金船,或是宝石。”

“我如果传达的是遗言,你的女法师恋人一定会杀了我。”杀手正色说,“对此我深信不移。”

“我也从没有怀疑过。”李察说,“她这样算不算为我报了仇呢?”

“我想她会给我一个拥抱。”杀手板起了脸,“我被变成你的样子去见她。”

“就算报仇,报复的对象也我?”

“没错!”

他们对视一眼,忽然笑出声来。一口红酒呛进了炼金术士的喉咙,他大声咳嗽,直到泪涕横流。

“好啦好啦,别伤心。我玩够了”杀手说,“我最见不得男人哭了。”

玩够了?什么意思?

“我不会替活生生的人转达遗言。”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大概死不了。”杀手一口饮完杯中酒,“向亲王,向主审官提出‘神裁’吧。别告诉我,你连什么是‘神裁’都不知道。”

李察一脸错愕。“我……我当然知道……”

“那就行了。告诉他们,你要‘神裁’。由神来裁决。”杀手眼中透着笑意,“神可是已经死了哟。唯有这群黑皮猴子不信罢了。在凡间,我们自己就是各自的神。”

一切竟然在最后时刻峰回路转。这该死的杀手!“我应该早点流下眼泪!”他恼怒地大喊,牢门被他又砸又踹,哐哐作响。

杀手耐心等着他发泄完毕,然后又心情大好地在火苗上浇了一大桶油。

“下次见面时记得备上辣椒粉。”他嘻嘻笑道。

这回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独眼狱卒。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脏兮兮的无袖衬衫,腰间别着一把短匕首。牢房的钥匙就握在他的手中。侍卫队长,还有十来个红袍子跟着一起走下石梯。李察喝下最后一口酒。“队长先生,”他说,“我们这就走?”

侍卫队长看向独眼狱卒,“打开门。”

牢门打开之后,马上就有一名红袍子走了进来,仔仔细细搜他的身。“诸神在上,我能藏着什么?”他配合地举起双臂,平静地说,“每一样东西都由你们送来。说起来,应该担心的是我才对,要是你们在饭菜中下了毒呢?”

“以防万一。”侍卫队长告诉他,“对魔法我们不甚了解。”

“那就应该堵住我的嘴巴,捆住我的十指。”

“别耍嘴皮子,炼金术士。”红袍子当然不会搜到任何东西。他退了出去。侍卫队长拍了拍手中巨斧。“走吧,你该出去了。小心别被外面的太阳刺瞎了你的双眼。”

走出地牢的刹那,耀眼的阳光笼罩住了他。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眯起了眼睛。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之下,深入骨髓的湿气,关节里的腐朽蒸腾而起,仿佛冰雪般彻底笑容。他深吸了一口裹挟海风的湿气,大步迈了出去。

他被带往流水宫殿,王座厅。侍卫队长当先推开包金橡木巨门,领他走上连接王座的猩红长地毯。全场的目光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数百贵族前来观看——准确地说,都是来看我被处决的看客,其中也许还有对付我的“证人”。他们有着黑色的外表,穿着深色的服装,看起来就像一块块黑木炭码放整齐地摞在一起。

一身丧服的艾伦伯特男爵高高地坐在旁听席上——他无法作为控方证人出场,作为当事人的家属,他不得不回避此事,等待审判结果。但审判还未开始,他的眼中就已经透着快意,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李察意识到,他或许已与他人达成了共识。

高靠背王座上,奥柏伦亲王支着肘子,斜斜地托腮而坐。两名李察不认识的审判官分坐他的两旁。他们中一人棕发黑皮肤,外披绿色披风,一人则是黄色皮肤,套着绯红色罩袍,光秃秃的脑袋上点着戒巴,应该是千湖城邦神庙里的主事僧侣。

“我的同伴呢?”还未走完红地毯的时候,他悄声问侍卫队长。“她们在哪?”他没能在人群中找到她们。

“她们也在观看你的审判。”杀鸡儆猴?但愿罗茜能控制得住自己,否则你们都得为我陪葬。“她们看得见你,你看不见她们,别费尽心思寻找了。”

炼金术士在通往王座的台阶前站定。

四周乱糟糟地吵成一片,无非是喊叫着“烧死”,“绞刑”之类的血腥词汇。然而他的心里平静如无风的湖泊,没有一丝涟漪。他对这些黑皮猴子冷眼旁观,任他们尖声嘶叫。总有一天,我会剥掉你们的猴子皮,我们走着瞧。

亲王抬了抬手,大厅里立即安静下来。他向站在一旁的年迈僧侣点了点头。

审判由神庙的主持僧侣的祈祷开始,一袭白袍衬得他更加漆黑的僧侣高声祈求瓦利亚人信仰的蛮荒神明主持正义。

当他说完后,奥柏伦亲王倾身向前,他的声音在宽阔的王座厅里来回振荡。“赛拉斯廷?李察,艾音布洛的炼金术士,是你杀害了艾伦伯特男爵的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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