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将皇帝的原话，以及自己的猜想，如实相告……
李茂震惊，不敢置信：“你确定皇帝是这个意思，是这么想的？”
李宝微笑点头：“无比确定！”
“嗯…，好吧。”李茂叹了口气，不再质疑。
“爹，你还是不信？”
“信。”李茂惜字如金。
李宝疑惑道：“可爹你好像并没有多开心啊？”
李茂沉默片刻，叹道：“于今时今日，我才真正明白高祖有多难啊。”
“呃……”李宝被老爹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言论，搞得有些迷糊，诧然问，“怎么又扯上祖爷爷了啊？”
李茂苦笑说：“因为我本能的不爽，抵触，排斥……连我都如此，更遑论其他人？”
“大明需要李家发财，以前需要以工商业发财，以后需要以科技科研发财……李家以前发了财身不由己，以后发了财一样会身不由己……你我父子只能接受，未来李家儿孙也只能接受，可连我没办法心平气和的接受，又如何敢相信未来儿孙能心平气和呢？”
“爹……”
“听我说！”
李茂打断儿子，沉吟道，“富贵时坦然受之，付出时心平气和……说来轻松，可真到了要做的时候，又是另一副光景了。且不说皇帝太过年少，未来保不齐会变卦，即便皇帝从一而终，皇帝之后的皇帝呢？你能心平气和，你的儿孙呢？”
李宝怔怔出神……
“高祖之大公无私，比之古之圣贤，亦只强不弱，可高祖是在以他的大公无私，要求‘天下达者’如他一般大公无私……注定要与天下为敌，成为世人公敌啊。”
李宝深吸一口气，强笑道：“爹，我还以为您和祖爷爷不亲呢，不想，你比我还亲祖爷爷。”
李茂苦笑摇头：“你抬举你爹了，我不是亲你祖爷爷，我是怕你祖爷爷。当初李家分家时，你祖爷爷是怎么收拾那几个不开眼的小崽子的，你忘了吗？如果咱们的子孙，不能心平气和，你祖爷爷会以同样的办法收拾他们，甚至更严厉。”
李宝默然。
“当时，你祖爷爷只是让人误以为他杀了他们，未来，你祖爷爷难保不会真的杀李家人……”
李茂怔然道，“你祖爷爷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大明好不容易有今日，你祖爷爷岂能容忍失败？李家儿孙敢不听话，你祖爷爷定然六亲不认，对李家是，对朱家也是，对其他大富更是……以一人之心，夺万人之心，按理说，没道理成功，无论你祖爷爷再如何智慧，也没可能成功，问题是……你祖爷爷太强横了。 ”
“没人能杀得了你祖爷爷，你祖爷爷却能杀任何人，哪怕这个人是皇帝……实在是太无解了，简直没天理。”
李宝默默道：“爹，人要懂得感恩，如祖爷爷没认下高祖，你我父子哪有今日？您当明白，高祖非嫡非长啊……别说国公了，刘备还是中山靖王之后呢，结果不还是落魄至织席贩履？”
李茂瞪了儿子一眼，哼道：“你爹我虽不是深明大义之辈，却也非忘恩负义之徒！你当我不知道你祖爷爷的好？”
“呃……”
“呼……我不是恨你祖爷爷，我只是不想未来儿孙不安分、不本分，逼得你祖爷爷使用雷霆手段，我担忧的是这个……”李茂苦涩叹息，“为今之计，也只能……育儿要趁早了。”
“小宝啊。”
“儿子在。”
“趁着小崽子还年幼，抓紧时间教育吧，让他也如你一般，让他的儿子也如他一般……如此，未来才不至于闹的太难看，如此，才能既对得起你祖爷爷，也对得起你祖父，曾祖，高祖。”
李茂说道，“爹是个庸人，既不擅长经营，也不懂得育儿，你能成才，是你祖爷爷、太姑奶奶，还你朱爷爷的功劳……儿子是你的儿子，你多费费心。”
李宝愕然片刻，由衷道：“爹，其实您非常深明大义，真的！就跟……隆庆皇帝差不多。表面看，有些自私，可实际上，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其实，你们比我和皇帝更高尚。”
李茂本来还有些欣慰于儿子的理解，可听到后半句，不禁给气够呛。
“你当你是你祖爷爷，可以百无禁忌？娘的，这话也是能说的？”
“呃呵呵……有感而发，只是有感而发，儿子错了。”李宝干笑笑，认真道，“爹，您既有孝心，也有仁心，还有公心，您是个好儿孙，也是个好祖宗……”
“行啦行啦……！”
李茂没好气打断，深吸一口气，道，“劝人乐捐天打雷劈，他海瑞不讲究，咱可不能不讲究，几十万两银子咱还是出得起的，回头把银票塞给你那些兄长、姐夫、子侄，钱咱出，名声给他们，至于其他富绅，让他们骂海瑞去！”
“是！”李宝点头道，“儿子这就去办。”
“嗯…。”李茂沉吟了下，又道，“自你接手家中产业之后，我就不怎么管事了，以后我更不会管了，你放开手去做吧，不用在意我的感受。”
李宝欲言又止。
李茂哂然一笑：“无需介怀，老子我连‘身不由己’都能接受，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真就是明日李家就破产……也不是太难以接受。”
言罢，李茂背着手，哼着小曲儿，一边往外走，一边摇头晃脑——“左右无事，梨园听曲儿去。”
不知是真的释怀了，还是在故意装洒脱。
李宝望着父亲背影，良久，轻轻呢喃：“爹，您其实也很优秀，有公心，有仁心，祖宗的好儿孙，儿孙的好祖宗……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
……
一个月之后，
李宝找到海瑞，开门见山，要他做公证人。
到了李家这个体量，变卖产业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因为要兼顾诸多作坊中的众多工人。
要保障为李家工作的工人权益！
如此，就必须要有一个公证人，且这个公证人，必须要能镇得住富绅！
海瑞非常意外。
意外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惭愧。
在应天府任职的这些年，海瑞是没少架李家，可真要说让李家大出血，也是没有的，都是零零碎碎，哪怕累积在一起，也远不足百万之数。
相比朝廷，海瑞薅的这点只是毛毛雨。
海瑞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大明第一首富，竟然会沦落至斯，竟是到了变卖家产的地步。
以至于海瑞都怀疑对方是来讽刺他的，亦或是故意如此，好让他熄了揩油的心思。
不过很快，海瑞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又两个月后，
随着一个作坊，又一个作坊，再一个作坊……接二连三的出售，海瑞终于相信李家是真没钱了。
要知道，这些作坊，这些产业，都是能稳定盈利的，要不是真的没钱了，李家又怎会这么做？
可……这可是李家啊！
怎可能没钱呢？
终于，海瑞都看不过去了，委婉劝道：“相比其他富绅，我更希望由李家来经营这些产业。”
李宝则是揶揄道：“我不卖产业，你给我钱？”
海瑞：“……”
他哪里有钱，他是鱼肉了富绅，可鱼肉来的钱可没有揣进腰包一分一厘。
虽然这些年，三代帝王时有赏赐，且他的俸禄也随着官越做越大，逐渐提升……可就他的那点积蓄，离李家塞牙缝，都差着十万八千里。
“小侯爷，李家真就落魄至斯了吗？”海瑞还是不可置信。
李宝玩味道：“海大人不为国为民，倒是操上了李家的心，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海瑞默了下，说：“小侯爷过于自谦了，李家才是真正的为国为民。”
“既如此，就辛苦海巡抚了。”
“还要卖？”
“是的。”
海瑞皱眉道：“卖了这么多，都还不够？”
李宝失笑道：“卖的这些钱，都不够还债的，单就售出的金融产品一项，李家就欠了七百余万两，难道海大人不明白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人都知道李家都没钱了，当然要上门要求李家赎回……”
海瑞默然良久，问：“小侯爷还要出售多少产业？”
“全部！”
“全部？”海瑞瞠目结舌。
“海大人以为我在开玩笑？”李宝嗤笑笑，幽幽道，“人人都以为李家有钱，海大人如此，朝廷也是如此，正是因为如此，李家才沦落到今日这个境地……可怜到了这个境地，海大人还是不肯相信李家没钱了，真是说理都没地方去啊。”
海瑞愧然道：“李家有难处，为何不上表朝廷，上奏皇上呢？”
李宝反问道：“海大人近在眼前都不信，千里之外的朝廷，就会相信了？”
“这个……”海瑞悻悻，继而正色道，“需要的话，海瑞可以上奏。”
“可别，你要是真为李家出头，你这个海青天，可就不青了。”李宝摆手道，“海大人可是有重任在身，可不能因小失大。”
海瑞沉声道：“李家可不小！”
“可这不是海大人该操的心！”李宝说。
海瑞沉默。
这一刻，一向心安理得的海瑞，罕见的懊恼，懊悔。
——难道我薅的那点儿，真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