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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房子”里,宝鋆一只手捧着一本宋版的《春秋左传正义》,一只手端着高脚的水晶杯,慢慢儿的啜着杯里的红葡萄酒,表面上意态悠闲,实际上却是望眼欲穿,《春秋左传正义》上说了些什么,基本没过脑子。

恭王一进小房子,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酒杯,捧着书站了起来:“六爷。”

咦,六爷脸上的神气,似乎……不大对头呀?

“你坐。”

恭王一只手,朝宝鋆虚虚的按了按,自己先坐了下来,双手在腿上轻轻一放,身子往“梳化椅”的椅背上一靠,微微仰起了头,缓缓吁了一口长气,脸上的神气……果然有些古怪。

眉宇郁积,却又有几分……嗒然若失的样子。

“六爷?……”宝鋆的脸上,满是探询的神色。

“老七来找我,”恭王终于开口了,“是想向我讨个主意,他说,眼下圣躬不豫,人心浮动,神机营为天子禁军,禁宫御苑的安静,京畿地面的维持,都是有责任的,嗯,他忝掌神机营,这个,要不要请旨,做一点什么特别的布置,以安……圣心?”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他自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责无傍贷,可是,又怕开了这个口,‘上头’以为其多事,说不定,还会有人说他的小话,因此,犹豫不定,只好过来跟我讨个主意了。”

醇王的来意,要不要跟宝鋆说,恭王是很犹豫的,醇王自行调动、部署神机营的想法,不止荒唐,近乎悖逆。宝鋆虽然是他的心腹中的心腹,但就这么直捅捅的把醇王“卖了”,也甚不妥当。

但是。宝鋆今晚来访,所为者何?可以说。宝鋆已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押给了恭王,如果恭王对宝鋆说假话,不要说在友朋之义上说不过去,彼此遮瞒关键信息,又如何能够勾当大事?——虽然,此时,宝鋆心中的“大事”。和恭王心中的“大事”,已经不是同一件“大事”了。

还有,没有醇王的事儿作为由头,接下来的某些话,也说不明白。

因此,恭王替醇王加了句“要不要请旨”,并反复婉转譬解。

“请旨”二字,十分关键,有了这两个字,醇王的想头。就顶多只能讥为“多事”,斥为“荒唐”,不能给他戴“专擅”、“悖逆”、“别有用心”、“妄蓄异志”等等帽子——反正。我光明正大地打报告,“上头”不批,我就不做嘛!

这样,万一相关消息由宝鋆这里走漏——当然,这个可能性基本不存在——对醇王也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同时,以宝鋆的绝顶聪明,醇王的本意是什么,应该能够猜得出来,不至误会。

果然。宝鋆一听,眼睛发亮。重重在大腿上一拍,说道:“好一个七爷!我怎么就没有想到神机营?真正是……兄弟同心!这个。果然是……打虎还靠亲兄弟啊!”

恭王愕然!

确实,宝鋆一听便晓得,“请旨”两个字,根本是恭王自己加上去的,这一层,他可以说没有误会醇王的“本意”;然而,醇王的另一层“本意”,宝鋆却完完全全地误会了——醇王意图自行调动、部署神机营,根本不是为了恭王!

他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恭王头上来了呢?

恭王不由大起警觉!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了,外界看恭王、醇王两兄弟,根本还是“一体”的——兄弟连心嘛!醇王若有异动,人们立时便会把账算到恭王头上,根本不是恭王之前想象的那样,直等到自己表露出争夺大位的意思了,“那边儿”才会将恭、醇二王扯到一起,猛烈反击。

人们看醇王,同之前恭王看醇王,其实是一样的,依旧把他看做处于恭王卵翼和阴影之下的一个小弟弟,没有多少自己的主见,如果老七有什么大动作,不消说,那一定是出于老六的指使。

宝鋆是地地道道的自己人,尤如此想法,况乎他人?

恭王背上的冷汗,又出来了!

接着,他脑海中跳出一个念头来:朝内北小街芙蓉榭、乾清宫内奏事处,自己两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呵斥醇王,人家说不定还认为:嘿嘿,两兄弟唱双簧,扮得还挺像嘛!

那……眼下,钟粹宫、朝内北小街,到底怎么看自己?

恭王的额上,也见汗了!

宝鋆见恭王神色有异,不禁有点儿担心,说道:“六爷,你是不是……有哪儿不大舒服?”

恭王摇了摇手,透了口气,然后苦笑说道:“佩蘅,你是误会了,老七这个想头,跟我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不是为了我!”

宝鋆一怔,说道:“那……七爷是为了什么?”

“他是为了他自个儿!”

“他自个儿?……”

宝鋆沉吟了一下,突然间,眼睛睁得老大:“六爷,你是说,那个位子……七爷亦有意乎?”

轮到恭王“一怔”了:“那个位子?什么位子?”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失声说道:“嗐,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这个误会,愈闹愈大了!

“呃,那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

恭王突然语塞,是啊,是为了什么?

醇王和“东边儿”大吵一架,生出了若天崩地坼,“上头”宁大位虚悬、也不立嗣皇帝的误会,因此欲陈兵造势,以防统绪不继——这一切,只是恭王自己的猜想,到底是不是醇王的“本意”,实在不好说。

看,宝鋆智力未必在自己之下,他就想不到这上头来。

醇王想自立,想引领风潮,想扮演自己原先的角色,这些。也都是自己的猜想,其“本意”到底是什么……唉,仔细想想。其实又何必由自己这个已经退归藩邸的“闲人”,去为其“代言”呢?

恭王叹了口气。说道:“老七是为了什么,我不晓得,我也没问,我只是说,依我之见,没有这个必要,如果真的需要什么特别的措置,‘上头’和军机自然会安排。差使派到了神机营,他遵旨办理就是;差使没有派过来,你就安生呆着,不必多此一举。”

宝鋆的脸上,似笑非笑的:“六爷,你方才可是说,七爷是‘为了他自个儿’。”

恭王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厌烦感,对宝鋆,对醇王。对两宫,对关卓凡,对政争的你来我往。都深感厌烦。

他平静的说道:“我的意思是,老七愈来愈有自己的主意了,他其实是在自行其事——这可不就是‘为了他自个儿’?他过来找我,不过是大面儿上,对我这个做哥哥的,表示一下尊重的意思罢了……”

说到这儿,恭王亦觉不能自圆其说,自失的一笑,说道:“朝内北小街芙蓉榭的事儿。你是听说的了;乾清宫内奏事处的事儿,你是亲眼见到的了。老七——他确实是愈来愈有自己的主意啦。”

宝鋆看着恭王,不做声。移时,“嘿嘿”一笑,说道:“六爷,你今儿可是有点儿奇怪呀,想来,是在香山碧云寺呆久了,天天和大和尚们打哑谜,说出话来,都语带机锋了——‘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啊,哈哈!”

“机锋不可触,千偈如翻水”,是苏轼《金山妙高台》里的句子。

宝鋆这几句话,略带讥讽,不过,他和恭王,是能够相互开玩笑的,恭王并不以为意,也笑了笑,说道:“机锋谈不上,不过,说起香山碧云寺,你倒是提醒了我——明儿一早,我就回碧云寺去。”

宝鋆大为愕然,回香山碧云寺?还明儿一早?那还怎么做“竟夜之谈”?再说,这是什么时候?怎么好躲出城去?

“这个时候回碧云寺?六爷,这……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恭王摇了摇头,“我又不是医生,留在这儿,能帮什么忙?只能够添乱!再者说了,天时热得很,我这个人,实在怕热,山里边儿本来就凉快,又不必见天儿朝珠袍褂的,唉,容我透口气儿吧!”

宝鋆微微张开了嘴,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

怎么回事?难道,六爷的念头……已经变过了?!

去见醇王之前,还好好儿的呀!怎么见了醇王回来,就调转了头?醇王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宝鋆不自禁的搓起手来——这是他情绪焦虑时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无论如何,得先把恭王稳住——留在城里再说。

“六爷,”宝鋆说道,“你现在回香山碧云寺,实在是不合适!太……扎眼了!皇上病成那个样子,亲贵都有‘侍疾’的责任,你现在走掉了,言路上,多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弄不好,再背上个处分——唉,你何必替自己找这个麻烦?”

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如果嫌凤翔胡同这儿热,可以……去鉴园呀!鉴园对着北海,凉爽的很,你上了楼,湖光山色,风凉水冷,别说什么朝珠袍褂了,就算赤了身子,什么也不穿,也没有人见得着啊!哈哈!”

宝鋆自然晓得,恭王的“怕热”之说,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可是,咱得给你一个台阶下啊。

问题是,恭王根本就不想下来。

他想要的,就是“不合适”,就是“扎眼”,就是“难听的话”,甚至,就是“处分”。

“我要是真赤了身子,”恭王笑着说道,“还是在山里赤着好些——鉴园那边儿……嘿嘿,北海虽然湖光潋滟,可是,佩蘅,你难道不晓得,有‘千里镜’这样东西么?”

宝鋆真正急了:“六爷,皇上的病情……呃,就在旦夕之间!一旦出了‘大事’,你不在,咱们的事儿……呃,我是说,京里边儿的事儿,没有人主持呀!”

“有军机,有内阁,有那么多的亲贵,要我主持什么?”

恭王意态悠闲,和宝鋆的气急败坏,相映成趣:“难道是‘恭办丧仪’?我看,这个差使,不会派给我,我办事儿‘疏略’,已经办砸回一次差使了,不能再来一回吧?”

恭王说的,是当年康慈皇太后崩,文宗以他“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为由,将他逐出军机处,开去一切差使,“回上书房读书”。

这自然只是文宗的借口,且这个借口,非常之拙劣和反讽,办理康慈皇太后的丧仪,天底下难道还能够找出比恭王更加尽心竭力的人?——康慈皇太后可是他的生母啊!

宝鋆脱口而出:“先帝荒唐!所以,所以……”

所以我要留下来,跟他的儿子、老婆作对,将他这一支,连根拔起?

恭王庄容说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没有一点儿怨怼之意——佩蘅,有些话,不要再说了。”

宝鋆目瞪口呆。

这个六爷,真的是变过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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