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这话她当然是信的,因为将军自己就是活阎王。这绰号既是对面的匈奴人取的,也是军中所有人公认的。
既是活阎王,自然清楚奈何桥在哪里,会以什么形式伪装变换着出现了。
只是也是因为是活阎王……那阎王手下的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什么的都不曾听到过有什么空闲与放假之事呢!就似她……这么些年还没放过什么闲假,好不容易有个假,自然不希望有太多人来打扰自己了。
所以大理寺什么时候能把露娘她们抓了啊!如此,她就能放心的游山玩水,过好这个闲假了。
至于露娘她们在其中做了什么,她不知道。不过事情既然发生在迷途巷,而迷途巷是露娘她们的戏台。所以,昨日那一出事又怎么可能跟露娘她们没关系?只是想到露娘她们的种种手腕,素日里鲜少轻易出面,自己这单生意赚的银钱还是替露娘出面赚到的,如此擅长东躲西藏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她们藏起来的翘尾巴呢!
……
王小花的愁温明棠当然不会知道,距离那日吃臭豆腐也已过去好几天了。直到内务衙门的杂役送来熟悉的粽叶,提醒温明棠端午快到了。
端午么,每年都是如此,吃粽子、咸蛋,看龙舟比赛,以及佩戴艾草香囊驱邪避灾什么的。
“去岁那会儿,咱们还去渭水河上看龙舟比赛了呢!”清洗粽叶的时候,汤圆随口说道,“我记得那时那个小霸王对温师傅很是不同……”话说至一半,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的汤圆一惊,连忙看向周围,见只有她与温明棠在这里洗粽叶,眼下是午食过后,众人都去午睡了,便连鲜少午睡的阿丙因着昨儿没睡好,被不知哪里来的蚊子扰了大半夜的美梦,也去午睡补眠了。
眼见周围无人,汤圆这才松了口气,捂着嘴,对温明棠赔了个不是,说道,“温师傅,你眼下与林少卿关系这么好……是我说错话了!”
温明棠摇了摇头,表示不碍事之后,又瞥了眼汤圆,笑道:“也不过一年的光景,汤圆懂了不少!”去岁这个时侯,汤圆同阿丙还没生出什么不同的情愫来,老袁还在,两家也不曾商量定亲这种事,对男女感情事,两人都不大懂。
当然,这些在温明棠这个现代人看来确实早了点,可一想到这是大荣,也明白很多人都是这个年岁开始定亲的,史书记载长孙皇后十三岁便嫁给李世民了,就温明棠所见的很多大荣百姓也是到十五六岁的年纪便开始走成亲流程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在大荣不是一句空话,所以很多事都比现代社会来的要早。
“我当然懂了,他那般做派不是刻意引温师傅注意又是什么?”汤圆撇了撇嘴,说道,“那时他还说了要常来大理寺吃饭来着,结果来着来着便不来了。唔,虽说里头有林少卿阻止的原因,可这般被林少卿一说就退,想来也没多少坚持的。还好温师傅不喜欢他,若不然,这般随意招惹了女子,当真惹得女子动了心思,自己却退缩了,如此……又要如何收场?”
“纪采买说他不过是觉得新鲜外加看上温师傅生的好看罢了,这种单纯好美色的喜欢最是单薄了,大一点的风一刮就塌了。先前不曾多想,眼下回想起来却发现还当真如此,这喜欢单薄的简直跟纸糊的一般呢!”汤圆说道。
温明棠点头笑了笑,没有说话。
本是随意想起的一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自也没什么好聊的了。至少于汤圆而言,李源这个人可远没有前几日发生的那红白两事相撞的闹鬼之事来的有趣。
“听说姓梁的那个梁公后辈到现在还未找到,家里两个旁支的族叔已开始商量他的后事了。”汤圆将粽叶按在井水里清洗着,对温明棠说道,“温师傅,你说死的那个书生是他吗?”
这种事温明棠当然不会知道了。不过一切表面的证据都在指向死的这个书生就是梁衍,种种迹象也都对得上。
可坏就坏在一切都对得上,证据确凿。不止物证确凿,人证亦是如此。且还是在三个酒鬼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只可惜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梁衍不会在几息之间从一个好好的大活人烧成焦炭的。
“既然要装神弄鬼,那就装神弄鬼到底,还不如最后直接让那个书生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什么都不留下的好,”温明棠说道,“不想装神弄鬼,要按证据说话的话便不要捣鼓这些神神鬼鬼之事,杀人就杀人,平白多做那么多手脚做什么?”
既是真鬼神,又怎会惧怕衙门?为什么还要留下个证据给衙门看?说到底,还是惧怕被衙门抓获的。
既怕被抓获的,自然不会是什么鬼神,哪怕那一出戏法似的障眼法写的再精彩,演的再好也没用。
至少就她所知,这大理寺上下除了关嫂子他们这些看热闹的,正经办案的没人相信这个,至于关嫂子他们……心底里也是不信的,只是嘴上信罢了。
“梁衍没有长得相似的兄弟,如果这只是一出配合逃遁的障眼法,他的人还在的话,”温明棠想了想,说道,“人但凡活在世间,必然会留下痕迹,这长安城内外守城的官兵都已收到消息严加盘查了,势必不会让他出城的。”
“如果能寻到一个活着的梁衍,那么死的这个便必然不会是他。”虽然只是汤圆的随口一问,甚至问这话的汤圆对这等还不知道的事情兴趣并不大。就似小丫头看话本子一般,一贯只爱看全部写完的,而不是看那只写了一半的。眼下这种未破的案子就是写了一半的,汤圆兴致当然不大。可温明棠却是有兴致的,全部写完的话本子有全部写完的好,叫人看起来酣畅淋漓,那写了一半的则亦有写了一半的有趣以及可猜测之处,温明棠来者不拒,所以回答这个问题也很是认真。
“再者,他嘀嘀咕咕的那些话,高兴的说什么反过来了,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又是什么人同他说的能反过来这些事。”温明棠想了想,说道,“不过听了皇陵那日之事,我想他对眼下的境遇当是不满意的,虽然比起很多人来,他的日子过的尚可,可同是开国功臣之后,那郭家兄弟却能过的这么好,他是不平,嫉恨以及嫉妒的。”
不管日子是不是真的不好过,至少于自己觉得日子不好过之人口中所谓的反过来,当是想过上郭家兄弟那般的日子的。
既如此,先前找了那么多神棍都不曾如愿的梁衍又要用什么办法过上郭家兄弟那样的日子?
好日子谁不想过?不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这等好日子的人所用的方法几乎都写在大荣律法里了,照着一本大荣律法仔细翻便是了。
……
此时的林斐就拿着一本大荣律法在慢慢翻着。
其实很多案子,任它看起来再如何诡谲离奇,情节似话本子一般精彩纷呈,都逃不开一本多数人眼里甚为枯燥的大荣律法的制约的。
因为甚为枯燥,便是办案的寺丞如刘元、白诸这等人都有些翻不下去了。
“我等是当真看不出这律法条条框框的字之外的事了,”刘元趴在案几上,眼睛发直,看了会儿枯燥至极的大荣律法叫他想起自己最调皮好动的年岁背最枯燥的课文时的情形了,自己那眼睛也是发直的,因为提不起一点兴趣,却又不得不背,于是就似被强摁着头喝水的牛一般,眼睛发直的将水往嘴里囫囵吞咽着。
白诸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看向正低头认真翻看律法的林斐,却见林斐正襟危坐,看的很是认真,那本大荣律法看起来都快被翻烂了,显然看过不止一遍了,却全然没有他二人这般眼睛发直看不下去的模样。
“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一旁的魏服瞥向自己贴在案几上的那一行字,念道。
这是坊间流传的那本西游猴子打妖怪故事话本里,菩提祖师传道猴子时说的话。刘家村那案子发生那会儿,听了林少卿与温师傅提到那老少皆宜的西游话本不过是套了个妖魔鬼怪故事的壳,里头每一章都有隐喻之后,魏服便找来坊间不少先人的解读翻看了一番,而后便将那行字贴在自己案头每日摩挲提醒自己。
“道本就玄乎的很,至人方才看得懂,寻常人也不过常把金丹当作等闲寻常之物罢了。”魏服低头喃喃,看向那厢认真翻看大荣律法的上峰,想起刘家村那个案子中那些诡谲离奇的狐仙、妖怪之事,叹了一声,说道,“一本《山海经》,妖魔鬼怪之录也不知翻多少遍才能透彻,是我等还不到至人的境界,所以才看不懂,觉得枯燥无味、平平无奇。”
他们坐在这里的这些人都是走的科考那条阳关道过来的,论名次,谁也没有林少卿的名次靠前,可偏偏是考的最好的林少卿在那里反复翻阅,仿佛没看懂一般。而他们却是……完全看不下去。
这真是一件既古怪违和又让人叹息之事。
“难怪有先人说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越多。”能从科考场里杀出来的,自不是什么蠢人,尤其经由上个刘家村的案子之后,亲眼看到那刘家村里供奉的狐仙以及那童大善人的种种做派,便愈发察觉到了什么,好似隐隐摸到了那桎梏自己的隐形边框的一角一般。
“去岁还不觉得,兴许是接触到的案子之中不曾见过童大善人这等人的缘故。”刘元趴在案几上感慨道,“直到上个刘家村的案子,林少卿竟是一踏入刘家村便感慨不曾听闻有童大善人那等人,这一句感慨我等先时听了还不觉得,只以为那童大善人只是个聪明些、厉害些、手腕更高明的乡绅罢了,可随着那案子越查越发深入,便愈发觉得这童大善人是聪明不假,却又不是我等以为的那等聪明,而是……唔,怎的说呢?或许他那几年神棍经历于他而言当真是至关重要的。”心里的话并未全部倒出来,罕见的被一向心直口快的刘元尽数咽回了肚子里。
林少卿的那一声感慨初时只叫他觉得上峰看人的眼光真准,可随着案子的深入,以往见过真相被抽丝剥茧的,可那童大善人这个人却也像一团迷雾般被人一层一层的抽丝剥茧的剥离开来,每剥开一层,便能想起林少卿当时一踏进刘家村时的那声感慨,这般剥开一层,回想一次,每一次不同角度的剥开与回想,都让他打心底里佩服以及心惊上峰那一声“不曾听闻”的感慨份量真是极重!
同样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物,偏林少卿早早便能看出不同来,一眼望到了旁人望不到的深处,而旁人要看到林少卿在入口处便看到的景象,需得切切实实的走入其中,深入到底,方才能看懂林少卿在入口处便看得懂的那些人和事。
以往经手过的案子精彩的多的是,却没有哪一桩如刘家村这个案子一般,看着简单,可当他每每回首再看,都能看出一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之感。
刘家村这个案子就宛如一座清奇陡峭、怪石嶙峋、峰峦叠嶂、延绵不绝的奇山,人立于山下往往无法看清全貌,需得切切实实的将群山尽数走过一遍,方才能明白这看似稀松平常的山峦全貌如何,可林少卿却是只一眼,就隐隐看透了这奇山的全貌,实在是让人越想越是心惊。
这案子本身实在是看似再普通寻常不过了,可亲身经历了一遍这个案子之后,再观这案子中的人和事,却又让人觉得这委实是个再罕见不过的复杂离奇的案子了。刘元只觉得经历了这个案子之后,自己好似隐隐有些明白了老庄那句“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话的真正含义。
当然,不论是天性还是身为大理寺寺丞的刘元骨子里天生就是厌极了恶事的。可在这世间摸爬滚打的越久,也越发明白对于花样百出的恶事以及恶人,光靠厌恶这等情绪是无法解决这些恶行的,而是要清楚的了解这些恶人,才能解决这些恶事与恶行。
官要抓到贼,自是要比贼更聪明了。
对于似童大善人这等恶人,他们也必须比这等人更聪明,而不能被这等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那看不见的桎梏必须学着去突破它。
“我眼下倒是有些明白那些话本子里无论是修仙的仙人也好,还是武侠故事里的侠士也罢,为什么都要学会打破桎梏,才能战胜最终的对手了。”白诸接话道,“眼下再想那些众所周知的话本子,方才觉得自己先时确实不曾看懂。”
便在这时,听那厢正在翻大荣律法的林斐开口了,他翻着手里的大荣律法,淡淡道:“佛教禅宗有云,人生的三重境界为‘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这等时候林斐突然说话,自不是随口而为的。刘元、白诸对视了一眼,看着摆在自己面前令自己看的双眼发直的大荣律法,说道:“这本大荣律法于我等而言还是‘看山是山’的境界,而那猴子打妖怪的故事因有了先人的指引,我等已到了看山不是山,不只看故事,又懂其中隐喻的境界了。”
“多数人于很多事上总是处于‘看山是山’的境界的,”魏服感慨了一声,想到刘家村案子之后自己再看《山海经》与那些传承下来的,众人耳熟能详的那些妖魔鬼怪的古怪特性,由此生出的别样感悟,觉得这些妖魔鬼怪虽说只记于话本之中,却又仿佛是真实存在于周围的,他叹了一声,说道,“要打破桎梏或靠自己打破,或有人,或经历事引路,方才能够突破。”
他们显然是需要人或事引路,方才能懂这些了。不过好在比起大多数人一辈子也难以接触到这些人和事,他们身在大理寺,天生离这些事那么近,自是有机会明白这些的。
就譬如眼下这个案子——红事争抢奈何桥?白事抢占阳关道?反过来了?是指这红白事反了?还是仅仅是指那书生口中所谓的反过来了?
他们不懂,不过看林少卿这般郑重的神情,显然这个案子或许又是个如刘家村一案那般特殊的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