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兮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咖啡馆的。
小胖、宋晓和小师妹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钩子，撕扯着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宿醉出车”、“安全隐患”、“可能的事故”……这些词汇不再是抽象的词语，而是化作了血肉模糊、惊心动魄的画面，在她眼前不断闪回——是扭曲的金属，是刺耳的刹车声，是飞溅的玻璃碎片，还有高槿之那双曾经明亮、此刻却空洞失焦的眼睛，在灾难发生的前一秒，或许都未能完全清醒。
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扶住路边的灯柱，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一路蔓延。
她一直以为，离开他，是对彼此过往情感的尊重，也是对自己伤痕的最后保护。她以为时间是一剂良药，再深的伤口也会结痂脱落。她甚至开始尝试接受凯桥那温暖而不逾矩的陪伴，试图在另一段关系中寻找新的可能。她以为自己在向前走了，虽然缓慢，但脚步坚定。
可现在，小胖他们的话像一把无情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所有自我安慰的伪装。她的“向前走”，她的“新生”，竟然是建筑在高槿之可能滑向毁灭的悬崖边缘之上的吗？她那句对阿潇说出的、看似决绝的“不必再通知我”，在潜在的血淋淋的后果面前，是否成了一种冷酷的逃避？
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混杂着旧日未曾完全磨灭的情感残渣，以及被再次卷入泥潭的愤怒和无力感，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接下来的几天，许兮若过得浑浑噩噩。工作时她会突然走神，盯着电脑屏幕，眼前却浮现出高槿之瘦削颓唐的身影；和凯桥一起吃晚饭时，她会因为对方一句寻常的关心而心生愧疚，仿佛自己戴着面具，不配承受这样的温暖；甚至夜里入睡，她也常常被噩梦惊醒，梦里总是刺耳的撞击声和无边无际的猩红。
她变得沉默，眉头间总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忧郁。凯桥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在一次送她回家的路上，他温和地询问：“兮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看起来总是很累的样子。”
许兮若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用“工作太忙”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她不想把凯桥拖进这团混乱里，这对他不公平。可当她抬起头，撞进凯桥那双清澈而带着真诚担忧的眼睛时，到嘴边的话却哽住了。她无法在那样的目光下坦然撒谎。
“是……有一些事情。”她最终避重就轻，声音低哑，“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需要时间整理。”
凯桥沉默了片刻，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那掌心温暖干燥。“如果需要倾诉，或者需要我做些什么，我一直在。”
他的体贴和理解，此刻却像一根细小的针，刺中了许兮若心中最柔软也最混乱的地方。她既感激，又感到一种无以为报的沉重。
最终，促使许兮若做出决定的，是一个意外。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她提前结束工作，想去商场散散心。就在她穿过一条人行道时，不远处的一个十字路口，突然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急刹车声，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
许兮若的心脏瞬间骤停！
她猛地转头望去，只见一辆公交车歪斜地停在路口，车前一个骑共享单车的年轻人摔倒在地，自行车的前轮已经扭曲。万幸的是，年轻人似乎只是擦伤，很快自己爬了起来，正激动地与从驾驶室下来的司机理论。
虚惊一场。并非重大事故。
周围的人群骚动了一阵，便渐渐散去。交通很快恢复了正常。
可许兮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死死地盯着那辆公交车，盯着那个惊魂未定、正在擦汗的司机。在她的幻觉里，那个司机的脸，渐渐变成了高槿之——憔悴、眼窝深陷、带着宿醉未醒的麻木……
如果……如果刚才那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呢？如果刹车再慢零点几秒呢？如果那个司机，正好是精神无法集中的高槿之呢？
“宿醉出车”这四个字，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如此具体而恐怖的画面感，砸在她的心上。那潜在的、尚未发生的悲剧，仿佛透过这次小小的意外，向她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她无法承担那种“万一”的后果。如果高槿之真的因为她不肯施以援手而酿成大错，她此生都将无法心安。
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在她心中升起。她知道，那扇她试图紧紧关闭的门，必须再次打开。不是为了回到过去，不是为了重续前缘，而是为了阻止一场可能发生的、她无法承受的灾难。是为了……救他，或许，也是为了救赎自己那颗无法彻底硬起的心。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几乎已经从通讯录里消失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许兮若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时，那边终于接通了。传来的是一个异常沙哑、疲惫，甚至带着一丝迟钝的男声：“……喂？”
听到这个声音，许兮若的心又是一沉。这比她记忆中、甚至比前两次在酒吧见到他时听到的声音，更加没有生气。
“是我，许兮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带任何情绪，“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粗重而缓慢的呼吸声传来，仿佛高槿之正在费力地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颤抖：“兮……若？你……你要见我？”
“是的。”许兮若闭了闭眼，狠下心肠，“地点你定，找个安静的地方。不要酒吧。”
“……好，好。”高槿之连声应着，语气里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慌乱，“那……去我们……去以前常去的那家‘静语’咖啡馆，可以吗？那里……还算安静。”
许兮若“嗯”了一声，算是同意。挂了电话，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知道，这一步迈出，她努力维持的平静生活，将再次被彻底打破。
晚上七点，许兮若准时来到了“静语”咖啡馆。这里承载了他们太多过去的回忆，甜蜜的、争吵的，如今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色彩。她选择了一个最靠里的卡座，等待着。
高槿之迟到了十分钟。
当他出现在咖啡馆门口，朝着卡座走来时，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许兮若的心脏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比她上次见他时更加消瘦了，原本合身的衬衫此刻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领口松垮，露出清晰凸起的锁骨。脸颊凹陷下去，胡子显然匆忙刮过，却留下了几处细小的伤口和未清理干净的胡茬。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袋深重，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空洞而涣散，只有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才像是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但那光亮也迅速被一种卑微的、小心翼翼的情绪所覆盖。
他走路的步伐有些虚浮，身上带着一股试图用古龙水掩盖，却依然若有若无透出来的、混合着酒精和颓靡的气息。
“兮若……对不起，我……我来晚了。”他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盖上，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一种长期被酒精浸泡后的浑浊。
许兮若看着他这副模样，那句在肚子里酝酿了许久的、带着指责和愤怒的质问，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面对这样一个近乎破碎的人，任何激烈的情绪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只会显得残忍。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高槿之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声音更低了，“我……我很高兴你能找我。”
“我找你，不是因为我想见你。”许兮若开口，声音冰冷，像淬了寒冰，“是因为小胖、宋晓他们找到了我。”
高槿之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们告诉我，你每天都在酗酒。第二天带着宿醉去开交通车。”许兮若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清晰，确保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高槿之的心上，“高槿之，我想问你，你还记得你手里握着的方向盘，关系着多少人的生命安全吗？”
高槿之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着，想要辩解什么，但在许兮若那洞悉一切、毫无温度的目光下，所有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颓然地重新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
“我……我能控制……”他喃喃道，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控制？”许兮若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你怎么控制？用你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用你反应迟钝的神经？还是用你身上到现在都还没散干净的酒气？”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极强的压迫感。“高槿之，你看着我！”
高槿之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你告诉我，如果今天下午，那个在路口差点被车撞到的人，是你的亲人，是你的父亲，或者是你弟弟，而那个司机，是像你现在这样一个状态，你会怎么想？你会原谅那个明知道自己状态不对，却还要握着方向盘的司机吗？”
许兮若的话，像一把精准的匕首，直接刺向了高槿之内心深处或许仅存的一丝责任感和恐惧。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瞳孔骤然收缩，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显示着他内心的剧烈震荡。
“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也不是来听你忏悔的。”许兮若继续说道，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你的忏悔，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今天来，只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紧紧锁定高槿之慌乱失措的眼睛。
“停止你这种自我毁灭也危及他人的行为！立刻，马上！如果你还残存着一丝一毫的良心和对他人生命的敬畏，就离酒精远一点，在你彻底清醒、能够完全胜任工作之前，远离方向盘！”
高槿之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没有哭声，但那无声的颤抖，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感到压抑和绝望。
“兮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良久，他才从指缝间漏出破碎的声音，“没有你……每一天……都像活在炼狱里……只有喝醉了……才能暂时忘记……才能觉得……你还在……”
“所以你就选择用酒精麻痹自己，然后带着一车无辜的人陪你一起冒险？”许兮若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语气锐利如刀，“高槿之，你的痛苦，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是你先背叛了我们的感情，是你先放弃了我们共同规划的未来！现在，你没有任何资格，用你的痛苦来绑架我，更没有资格让那些陌生人为你的错误和脆弱买单！”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劈开了高槿之试图用酒精和颓废构筑起来的自我保护外壳。他放下了手，露出那张涕泪交横、写满了痛苦与悔恨的脸。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被巨大的、无处遁形的羞愧和恐惧所填满。
“对不起……对不起兮若……”他哽咽着，语无伦次，“是我混蛋……是我活该……我不该……我不该那么做……我毁了我们之间的所有……我也毁了我自己……”
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彻底崩溃的模样，许兮若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报复般的快意，有看到他如此不堪的心痛，更有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悲哀。他们之间，怎么会走到这一步？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眼神明亮的青年，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瘫软在座位上、如同烂泥一般的男人？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她知道，到此为止了。她能做的，只有这些。把最残酷的真相撕开给他看，把最严重的后果摆在他面前。剩下的路，只能他自己走。
“高槿之，”她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痛苦是真实的，但如何面对痛苦，是你的选择。你可以选择继续沉沦，用酒精毁灭自己，顺便拉上可能无辜的人陪葬。你也可以选择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站起来，扛起你该负的责任，为你自己的人生负责。”
她站起身，拿起包，准备离开。
“这是我最后一次因为这种事情见你。”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最终判决般的决绝，“如果你再因为酗酒、或者任何类似的事情，让你的朋友，或者让阿潇来找我，我不会再出现。我说到做到。”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地朝着咖啡馆门口走去。脚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
在她身后，高槿之终于无法抑制地，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压抑而痛苦的呜咽声，在安静的咖啡馆里低低回荡。
许兮若推开咖啡馆的门，夜晚清冷的风瞬间包裹了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团堵了许久的浊气，似乎稍微散去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空茫。
她知道，她的话或许能暂时震住高槿之，或许能让他因为恐惧和羞愧而有所收敛。但能否真正将他从深渊边拉回来，未知。他内心的空洞和痛苦，需要他自己去填补和面对。
而她，在完成了这场出于道义和责任的、近乎残忍的“拯救”之后，也必须真正地、彻底地，继续她自己的路了。
她和他的那一页，无论多么鲜血淋漓，无论多么不忍卒读，都到了必须彻底翻过去的时候。
城市的霓虹在她眼前闪烁，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许兮若裹紧了外套，汇入稀疏的人流，背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显得孤单，却又带着一种斩断枷锁后的、脆弱的坚定。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