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走出能仁寺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徒步来到了发祥坊的大隆善护国寺,七姐的棺椁如今还寄存在这里。堂堂国公夫人,死后竟然不能进入徐家的祖坟,也算奇闻。
徐光祚虽然杀了七姐,却还是打算给对方一个体面的。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的观感对方必须要照顾。奈何事发后没几日,徐光祚就被郑直设计搞疯了。徐家亲族都忙着争夺家产,也就顾不上郑七姐了。郑宽倒是想插手,可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徐家只是暂时无暇顾及,他哪怕为士林清华依旧帮不上忙。待徐光祚好不容易疯病渐愈却又紧跟着被捕,继而就与稚子一同归西,徐家这才真的对郑七姐不闻不问。可当时郑宽已经南下,郑直深陷党争,郑家也无暇他顾。直到去年年底定国太夫人袁氏一而再再而三骚扰,郑直才记起了大隆善护国寺里的郑七姐。
走进殓房,看着正中央的棺椁,郑直默默的拿出烟点上。难怪七姐想要把十三姐送进宫,这是打算送完自个,再送身边人,以此来换取好处。可笑郑直还对郑七姐的死感到惋惜,迁怒旁人。果然,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将吸了一半的烟放进棺椁正前方的香炉内,郑直开始按照陈守瑄教给他的道门秘术,口念法诀,轻迈禹步。管不管用,郑直也不晓得,若是不管用,就便宜七姐了。若是管用,七姐永生永世都不要出来再害人了。
“尔乃何人?”猛然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刚刚进入忘我境地的郑直睁开眼,门口站着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群女人。为首贵妇年约四十,端庄秀丽,尤其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施主有事?”郑直皱皱眉头,不答反问。
七姐之所以停灵在大隆善护国寺,自然是因为此处与定国公府近在咫尺,早就被徐家改为了家庙。里边供奉着的,都是定国公阖府族人灵位。原本来这里,还需选定日子,提前打发人来约定。可目下,定国公府业已抄家停爵。国朝抄家不抄坟业,只是定国公府祖坟在城外良乡县,大隆善护国寺并不属于定府坟业。故而,如今谁想来,都可以。
“大胆。”妇人身旁的婆子立刻怒喝“是我家夫人先问的你,做什么妖法?”这声音就是刚刚的声音,显然,那位妇人都不屑于开口。
“此乃家姐的棺椁。”郑直答完,不再理会,继续走了起来。
“小郎君姓郑?”这次的声音不同于刚才,显得软绵绵的,似乎是吴侬细语。
郑直应了一声,继续忙活他自个的事。
贵妇这次不再打断郑直,静静地看着,直到对方停下,才道“定国公是我外祖家,敢问阁下是郑家哪位公子。”
“原来是成国公夫人。”郑直微微躬身行礼“某乃郑直。”
“果然是郑阁老。”成国公夫人张氏赶紧道“今个儿我是来给外祖上香,刚刚实在失礼。”
“无妨。”郑直直接道“原本俺还打算登门拜访,既然遇到了,不晓得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祭奠外祖云云?听听就好,张氏八成祭拜的是对方那失德自戕而亡的母亲,隆平侯夫人徐氏。
成国公夫人一愣,难道郑直是专门在这里等她?又有什么事需要对方如此呢?突然想到了郑七姐,立刻警惕起来。可目下小阁老风头正盛,得罪对方没有好处的。京师都传遍了,谁不晓得,小阁老是一只咬住人就不松口的狗。不动声色的对身旁的婆子,丫头道“你们在院里……”
“院外吧。”郑直打断对方的话。
张氏皱皱眉头,却也不认为小阁老会胡来“院外等我。”
身旁的婆子应了一声,领着十几个婆子,丫头退了出去。
“郑阁老可以讲了。”张氏抬腿走了进来。
“听人讲去年文华殿混汤所发生一件。”郑直也不拒绝。
张氏心头一紧,转身关上门,却不等回身,已经被郑直从身后抱住“你……”
“玉带銙的辅弼能换夫人几夜呢?”郑直凑到张氏耳边一边询问一边想要摸进去,奈何对方不识好歹,死死按住了他的手“如今英国公府风雨飘摇,若是晓得这件事,会不会拉着成国公府一起死?主上晓得了会怎么想?殿下晓得了会如何看?一切都在夫人的一念之间。”讲完郑直把手从张氏袍服里抽出来,玩味的拉开了与对方的距离。
张氏不明所以的看着郑直。
郑直拍拍七姐的棺椁“脱光了,爬上来。”这才留意到棺椁一侧有一只黑珍珠耳环,他也不理会,拿出一根烟,开始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对方。
“就一次。”短暂的沉默后,张氏开口“还有我不在那。”
郑直笑着欣赏对方“俺不介意去试试国公爷的床。”
张氏一听,脸色难看,一步一步,如同负重般走了过来。心中后悔,她早该想到,对方可是恶名在外。
就当被狗咬了。
郑仟爬起来,拿过烟点上。片刻后,一具炙热的身体钻进了他的怀里“三郎,又心烦了?不要为了奴,再惹太太生气了。”
“俺就不懂了,她们咋能这样待你。”郑仟郁闷的回了一句,眼睛空洞的看着房顶。
“这都是奴的错。”李显儿赶紧道“奴身份低贱……”
“住口。”郑仟不满的看着李显儿“显儿是俺媳妇,你低贱就是俺低贱。俺想好了,开春以后,找十七弟,弄个外边的差事,以后俺们自个过日子。等有了孩子,再回来,到时候她们还能不认?”
李显儿抽泣道“三郎为了奴……奴不讲丧气话。奴晓得的,三郎怎么讲,奴就怎么做。”
郑仟松了口气,掐灭烟“俺这就去找十七弟去。”
“已经天黑了。”李显儿赶忙提醒一句。
“拢共就几步路,你莫等俺了,饿了就让婆子给你做吃的。”郑仟起身,胡乱穿了衣服,直接走了出去。
李显儿望着郑仟的背影,皱皱眉头。那个老太婆,果然不好对付。这次确实是她太心急了,以为拿住了郑仟,就万事大吉,迫不及待的想要整个郑家都承认她。好在郑仟因为心怀愧疚,对她没有任何不满。
郑仟出了门,并没有去喜鹊胡同,而是来到苏州胡同,郑虎臣家。是的,他确实心烦,不过却为了旁的。经过这一连串的事情,郑仟想通了。相比李怀的恩情,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养育之恩他更不能忘。既然忠孝不能两全,他选择全了‘孝’,至于李显儿,她愿意做郑家媳妇,那关起门来,就做吧。
原本郑仟还担心郑虎臣不在家,不曾想,对方不但在家,还和郑彪、许泰陪着几个京营号头、大把总一起吃酒。
郑虎臣和郑彪见郑仟来了,立刻招呼他入席。郑仟也不推辞,坐到了郑彪身旁。
虽然郑仟与在场绝大多数人互不相识,可几碗酒下肚,也热络了不少。男人在一起,话题总也绕不开女人。
“还能咋办,尊号都夺了,袁家也不答应埋进他们家祖坟,最后就在漏泽园埋了。”一个缝着豹子胸背的壮汉道“听人讲上路的时候,人都认不清了……”
“肏他娘的,做下这种事,还能有个囫囵个,便宜他了。”另一个缝着狮子胸背的武官咒骂一句“俺那日咋就没去堂子胡同逛逛呢!”
众人哄笑。因为在场的都是武夫,又是在郑虎臣家里,故而众人言谈也就放肆很多。目下他们讲的就是去年年底没的,前定国公太夫人袁氏。因为去年年底孔方兄弟会会票倒账案遍坑四民,波及甚广,故而徐家作为目下唯一被确认的黑手,自然人人痛恨。至于其余几家,同样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尤其是二张,若不是陛下护着,早就被挫骨扬灰了。
“喝酒,喝酒,大过年的,提这种丧气事作甚。”许泰岔开话题“俺喜欢花骨朵,可不喜欢这种老菜帮。”
众人又哄笑,却也反应过来,郑家和定国公家也算沾亲带故。
“姻兄错矣。”郑虎臣却主动把话题拉了回来“花骨朵固然青涩可口,可老菜帮才劲道有嚼头,懂得疼人。”
原本悻悻然的几个号头,此刻听了,顿时哄笑。
许泰立刻想到了小阁老那响彻京师的癖好,有其弟必有其兄,他一时忽略了。只是徐家再咋讲也算郑家姻亲,这种场合下,如此调侃,与他了解到的郑虎臣往日做派不符啊!
郑家兄弟目下言行,难免给人以小人得志的感觉,许泰心中不免看轻一些。莫看每日郑虎臣邀请,众人从不推辞。可内里究竟有多少人是冲着郑虎臣,有多少人是冲着小阁老就不好讲了。这酒席究竟是郑虎臣本意,还是小阁老授意呢?
“姻兄,请。”郑彪笑着举杯敬酒。
许泰赶忙收敛心神,与对方碰杯,一饮而尽。
“讲起来,徐家搬走了,这定国公府可就空出来了。”郑彪放下酒杯,对郑虎臣扬声道“兄长如今还没个正经宅院。不如求陛下慈悲,赏给兄长做‘伯爵第’好了。”
在场众人一愣。之前大伙是没有在意,可如今郑家人反复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找徐家秋后算账是咋回事?
许泰突然记起徐光祚这一切倒霉事发生前,抢郑直女人的事。难道定国公是被郑直整得家破人亡?咋可能,三不牙行倒账案,孔方兄弟会会票案,青龙脱狱案,三案凶徒心思歹毒,组织严密,行踪诡谲。若不是局中之人窝里斗,掀出内情,外界如今都还蒙在鼓里。彼时的郑直,不过崭露头角。前年年底还被刘首揆在太子面前打了板子在家中静养,有啥资格参与其中?
“定国公府乃是公爵府。”郑仟插话“兄长只是伯爵,不合适。”没等众人细细品味,郑家兄弟到底要做啥,就听对方继续道“还是十七弟上本比较合适。”
许泰一听懂了,落井下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郑家人真的是咬人的狗。突然他想到了几年前和孙銮,赵耀庆合伙坑郑虤的事。此刻再看与郑虤别无二致的郑彪,心里立刻不舒服起来。他咋没留意,这兄弟俩越来越像了。
“俺家的一切都是皇爷赏赐。”郑虎臣原本只是为了给那几个戏言的号头台阶,却不想两个兄弟竟然来劲了。尤其是郑仟咋也跟着郑彪这不要脸面的混子胡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爷给的,俺家一定要。皇爷没有给的,俺家想都不会想。”
众人不管心里咋想的,却立刻叫好。
不同于尴尬的郑仟,郑彪却是一副受教模样,举杯与旁边大把总继续推杯换盏。郑虎臣想的少了,给旁人台阶,却忘了郑家在外人面前羞辱姻亲,同样不是好事。如今这样很好,所有人都记起了郑家和徐家早就反目,故而郑家刚刚的举动,也就没有谁会多想。至于郑彪自个?他就没打算再做丘八,等到后年春闱……又是一杯酒下肚,呵呵。
“倒是小瞧了这位十二爷。”金苗打发走在前院伺候的丫头,拿起一枚去了核的山楂放进嘴里。
金珠瞅了眼对方面前摆放的果盘,这才留意到十种里边有七八种是酸的“咱家哪位是好相与的?人家在东厂的时候也是刑名老手,更不要提那位十七爷了。估摸着,就十爷差点意思,可能够考上举人的,也差不到哪去吧?”
金苗笑道“姐姐到底怎么了,我就随口戏言,竟然引得你这般长篇大论。”
金珠语塞,干脆起身要走,却被金苗拉住衣襟“姐姐不帮我了?这般多的布料品种,我可远选不来。到时候送去二爷那里,可是他被人数落。”
金珠翻了个白眼,坐了下来“都讲了多少次了,给亲戚送东西,要的不是华而不实,而是真材实料。二爷成亲,这多多少少有些冲喜的意思,所以才更要选择鲜亮的红色……”
郑修虽然还没有定下成亲的日子,可是郑虎臣已经让金苗开始准备给郑修的随喜。如今还不晓得被亲达达出卖的金苗已经开始用郑家嫡长孙媳妇、闻喜伯夫人的视角考虑一切了,因此目下正在挑选合适的布料。
金苗一边做出虚心请教,洗耳恭听的模样,一边却无可奈何。她确实没有收走这些零嘴,却不是大意,而是有意为之。倒不是怀孕了,而是预防万一。
“对了。”金珠停下,看着金苗。
“怎么了?”金苗没来由的心虚。
“旁人就罢了,这三爷今个儿怎么帮衬着十七爷开口了?没见你提过他们多亲啊?十七爷不是动不动就被三太太刮一层吗?”
“姐姐这就不懂了。”金苗松了口气,赶忙敷衍一句“三爷这也是审时度势,咱家的爷虽然是伯爵,可一个京营参将,在阁老面前,也不算什么的。”
三爷晓不晓得他家的什么样子?似乎不晓得,毕竟对方常年在外,一心求的是振兴家门。可万一晓得呢?虽然金苗没有见过郑仟,可是从郑虎偶尔流露的只言片语来看,自从虞台岭之后,对方变了很多。
也对,如同她当初发现郑虎臣和金珠的奸情般,除了撕破脸,只能选择默认。如此为郑十七开口,不也就是相当于为自家人开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