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总有个体或集体会干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简单来说就是因为认知上的问题。
尤其是不同的文明之间,各自会诞生属于己方的三观,两个陌生文明发生接触的起初,一定会认为对方很搞笑或是很愚昧。
晋国和鲁国不能算是两个文明,双方的接触从未断绝,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因为地域不同或核心价值观发生变化,彼此之间慢慢产生了属于自己新的核心思想。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鲁国都是最为顽固的守旧派,他们即便是发生变法,玩得一定是一种肃正,也就是尝试恢复古早那些玩意。
季孙行父主持变法,他干得事情就是肃正。
后面,孔夫子也要变法,一样是想玩肃正。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鲁国就干过一次肃正的行动,季孙行父尝试重新厘化田亩规划井田制,起初的目标是搞清楚各个家族的田亩数量,后面变成贵族对下民的掠夺。
在季孙行父尝试肃正之前,鲁国并不是三桓说了算,有着其他实力不俗的公族封君。
等三桓在肃正过程中狂吃海喝,一下子让三桓实力空前膨胀,拉开了与其他封君家族的实力差距。
什么是下民?在晋国“士”和“徒”是下民,换成鲁国则是所有拥有土地的个人。
包括鲁国在内的很多国家,没有爵位不一定没有土地,平常只要愿意交税的话,不会有人刻意去找麻烦。
其实,哪怕是不交税,只要不是太过倒霉,一样能够安生过自己的小日子。
那就牵扯到晋国在国家体系上跟列国的不同了。
晋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转为军果主义。而这种体制有一个特点,那便是统治阶层的控制欲很强。
一切为了激发战争潜力为出发点的制度,对内的资源探索与挖掘将做得更为极致,同时资源也会更加集中,顺其自然也就出现两种必然的情况,要么是中枢绝对集权,不然就是产生了很多的军头。
从晋国转为军果主义之后,实际上已经跟其他国家变得不同。这种不简单是出现在体制上,思想上必定也要出现差异。
所以了,列国的人可能没有察觉到晋国其它改变,与之晋人有所接触会慢慢贴上标签,诸如刻板、逐利、剽悍等等。
军果主义的国家,他们本身就是为了追逐利益,只是一开始追求国家利益,后面一定会变成内部各利益集团在追逐利益。
关于那一点,无论是晋国、秦国或后面哪个走同样路线的国家,一定会出现一样的毛病。
不是军果主义的国家肯定也会存在利益集团,只是他们通常会更加窝里横。
军果主义的国家,内部各个利益集团麾下皆是数量庞大的善战之兵,很清楚打内战不会有胜利的一方,一般是选择对外发动战争来让矛盾得到缓解。
只是得到缓解,不是彻底解决,最终无法继续在外吸血,亦或是碰上无法战胜的对手,不是战败接受改造,便是会走向自我崩溃。这种趋势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存在任何的例外。
楼令成了晋国的中军将,他却不是“完整”的晋人思维。
也就是楼令虽然是军果主义的头头之一,但他由于魂穿前有将近三十年的经历,没有遭到彻底的同化。
当然,不妨碍楼令面对鲁国权贵的时候,每一次都会因为鲁国权贵的种种表现,而感到惊诧或是好笑。
刚才孟孙南说了不多的话,起先出于惊惧试图讲道理,慢慢变成要搞懂晋国为什么要灭掉鲁国,最后又转为整个人的歇斯底里。
他们可是鲁国啊!
竟然会有国家试图灭掉鲁国?无疑就是会让孟孙南深深感到不可思议。
没搞懂什么状况?
哎哟!
这就对啦。
楼令和国佐看到整个人陷入歇斯底里状态的孟孙南,一样没有搞懂是个怎么回事。
如果鲁国真的是一朵白莲花,他们确实可以装无辜。
问题在于鲁国从来不是什么白莲花,甚至是周公旦得享封国存在算计,带动了列国互相兼并的节奏。
周公旦可是圣人,怎么可以诋毁?
无中生有才是诋毁。
真实发生是在陈述事实。
再者说了,只要是人就不可能完美。但凡他的所作所为得到主流阶层的赞扬,承认其功绩的伟大,不妨碍一样可以成为该群体的圣人啊。
是某个群体的圣人。
不是全人类的圣人。
没有人可以获得全部人类的爱戴。
姬周成了统治阶层,他们便是正朔。周公旦的形象自然就是正面。
遭到姬周消灭的那些人,他们眼中的周公旦只会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这便是: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会活得比较抽象。
楼令和国佐看着孟孙南开始念诗,不由开始面面相觑。
只是念诗,不是作诗。
孟孙南先念了《诗经.小雅.信南山》,后面又反复念《诗经.豳风.破斧》。
第一首《诗经.小雅.信南山》主要是表达对周公旦的敬仰之情。
后面那一首《诗经.豳风.破斧》则是赞颂周公旦东征平定了四个国家。
那一句“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被孟孙南反复咏颂。
楼令当然知道那两首诗,只是会缺乏了解其中的深度。
以诗咏情嘛,古人很讲究这个。
说到底就是一个魂穿而来的现代人,楼令在春秋生活了四十多年,主要精力全部扑在发展家族以及为晋国鞠躬尽瘁上,文学素养只能说比较一般。
本身的文学素养不怎么样,再加上晋国真没有相关的氛围,真的很难让楼令在孟孙南的反复咏颂中代入情感。
另一位在场的权贵,也就是国佐,他的身份略微复杂。
国氏是齐国的公族,也是周天子封的“守护”之一。
什么“守护”啊?其实就是由周天子直接策命的执政家族,分别是国氏和高氏。他们与齐国之君共掌政务,权力直接来源于周王室,两个家族进行轮流执政,凡重大政务需与齐国之君共同裁决。
在周王室势微的当下,国氏和高氏在齐国的势力并未有所衰退。
其实,哪怕是国氏或高氏在齐国的势力有所衰退,他们作为齐国轮流执政的家族,恐怕很难跟鲁国存在什么共情。
国佐没有搭理看似在发癫的孟孙南,邀请楼令到一边去。
“晋国果然要兼并鲁国吗?”国佐问道。
楼令颔首道:“这是鲁国自取灭亡啊。”
为什么楼令非得在实施行动前告知?
那不是提前让鲁国和齐国做战前准备吗?
在这一件事情上跟楼令提前警告卫国,有着不相同的意义。
警告卫国是进行震慑,让他们别轻举妄动。
直接告知要灭掉鲁国,并非是进行震慑。
之前提到过,鲁国是一个很割裂的国家,不止是庙堂之上派别极多,统治阶层历经变法也陷入了绝对的割裂。
怎么说呢?其实就是,鲁国的高层跟中下层已经不存在同心同德,看上去情况没有周王室那么糟糕而已。
周王室的糟糕之处就是,公卿阶层不止完全丧失奋斗的意志,连带底层的人也拿高层当成了笑话。
知道什么情况吗?在整个春秋时代,鲁国发生的民变次数最多,闹到遍处匪患不提,外来侵略者总是可以得到资助和活不下去的鲁人投靠。
如果盗跖这个人真实存在的话,他甚至是带着大军在鲁地如入无人之境,取得了所向披靡的战绩。
盗跖带领奴隶起义,走哪里杀到哪里,吓得列国龟缩城池闭门躲祸,特别提到队伍的军粮是人肉。
之所以说盗跖可能不存在,主要是他只出现在庄周的着作之中,其它历史文献或典籍不曾记载。
庄周是宋人,写故事的主角选择鲁国人,还写盗跖在山东各种逞威风,尤其是特别写了鲁国被肆虐的事情。
总说艺术来源于生活,可能庄周所生活的时代之下,鲁国确实是真的很民不聊生吧。
不是你撞的,为什么要扶?
事后当事人承认,他确实是撞了。
所以,谣言也可以是来自生活。
庄周作为一个宋人,敢于写鲁国的背景故事,偏偏当代的鲁国权贵以及后面的鲁人一致保持沉默,是不是显得很有意思?
楼令不止一次去过鲁国,他不清楚以前的鲁国怎么样,对于当前的鲁国确实是知之甚详。
对于鲁国这样的国家来说,突然间被敲一棍子会有很大的应激举动,事先就知道有人要揍自己则会自行先乱起来。
那真的不是楼令拍膝盖自己的瞎胡想,完全是有真实的例子来佐证。
仅是楼令亲身经历就有两次,另有郤氏反复蹂躏鲁国得到的证明。
因此,楼令明确告知孟孙南,说就是想要出兵灭掉鲁国,消息传回鲁国境内之后,鲁国权贵的表现绝对会比郑国的统治阶层精彩得多。
郑国那是公族欺负异姓贵族欺负得太狠,不怪异姓贵族有机会纷纷改旗易帜。
其实,春秋时代改旗易帜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多得是有机会就转换国籍的贵族,只是大多没有机会携带封地和人口转投他国。
那是时代背景决定了的事情,国君只是大一些的贵族,会让其他贵族活不下,凭什么就不能反抗了?
哪怕是周天子要让国人活不下,国人一样进行了反抗。
有周天子被驱逐的例子,列国逐君的事情在春秋时期还是很常见的。
鲁国的三桓正在全面崛起的阶段,他们国君的境遇自然也就跟晋国之君相似。
要说鲁国有什么跟晋国不一样,一定是鲁国三桓不像晋国卿位家族在国家整体实力的占比那么失衡。
简单来说就是,晋国各家族再是苦卿位家族久矣,他们无力进行反抗;鲁国则是有不少贵族可以跟三桓掰一掰腕子,并不是三桓想干嘛就干嘛。
在那种情况下,不断有人给三桓捣乱会成为常态。
由于儒学已经开始在变味的关系,鲁国又是儒学的大本营,晋国要灭鲁国的消息传回,最大的可能就是鲁国权贵开始吵,说不定吵到晋军都打到都城,会继续接着往下吵,直至全部变成阶下囚。
国佐也了解鲁国,更加了解齐国,确认楼令不是在恫吓,一下子变得很无语了。
齐国得知晋国要灭掉鲁国,他们会怎么样?
当前的齐国正在面临不小的麻烦,他们不止是在尤水被莒莱联军挡住,随时也要做好晋国出兵干涉的准备。
在过去,鲁国是挡住齐国西进的国家。
到现在,鲁国何尝不是挡住晋国东进的国家?
真要是让晋国灭掉鲁国,国佐无法确定得胜的晋军会不会继续东进。
问题来了,齐国有能力阻止晋国吞并鲁国吗?国佐心里有答案,光凭齐国不可能做到,甚至鲁国灭亡之后,下一个遭殃的国家会是齐国。
“宋国一直很活跃,听闻楚国的回应很积极。”国佐先说这个,看了楼令一眼再继续往下说道:“寡君先后接见了宋人与楚人。想来晋卿知晓宋人和楚人谒见寡君是所为何事。”
这是在威胁吧?
楼令先点头,再说道:“宋国君臣的一举一动皆未隐藏,只差实际悖盟。”
“楚国元气大伤,深怕寡君出兵南下,自是需要寻找盟友,与宋国一拍即合不令人感到意外。”楼令又说道。
国佐明知故问:“宋国为什么突然间那样呢?”
要知道宋国在过去是晋国最坚定的盟友,可以说没有之一。
宋国的死敌是楚国,他们坚定站在晋国这一边,原因当然是晋国跟楚国变成死敌。
那一点,没有人不清楚。
新的问题出现,既然宋国拿楚国当死敌,怎么突然间两国又有走一块的趋势?
无非就是楚国遭到极大削弱,对宋国很难造成致命威胁。
能够解读为,宋国发现晋国比楚国更加危险,他们为了自保开始大变样。
国佐问那样的话,指责晋国胃口太大,要遭到列国的敌视而已。
“哈哈!”楼令先笑了几声,笑得还比较爽朗,再说道:“他们被我们从郑国割取疆域吓到了。”
其实,包括齐国在内的很多君臣,他们对于晋国割取郑国的版图认为可以理解,乃至于有着很合理的解读。
因为可以理解又有自己的解读,所以他们最初真的没有太当回事。
郑国一直在晋国和楚国之间摇摆不定,是长达数十年的左摇右摆,尤其是上一刻结盟,下一刻悖盟,类似的事情干得次数太多,导致国家失去信誉,列国异常的反感。
当然了,包含晋国、楚国以及很多国家,他们清楚郑国为什么那样。
只不过,不是作为郑国的统治阶层,理不理解是一回事,怎么看待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大概就是,能够感到理解,可是不妨碍深感痛觉厌恶?
那就好比如,世人知道鲁国权贵为什么会变成嘴炮专家,但就是感到很不爽。
在周王室的体系之内,鲁国不止有独断专权的权力,他们还能够决定任何人的身后名。
这么牛逼的鲁国,他们的统治阶层有实力,能够任意讨伐任何一个国家;没有付诸武力的实力,嘴炮一下又怎么啦?
国佐现在只想搞清楚一件事情,晋国是不是已经实际在干涉齐国的行动,以及晋国会不会马上对齐国动手。
“我作为齐君的亲家,不想进行隐瞒。”楼令看着国佐,很是认真地说道:“确实是有对齐国用兵的呼声,只是与我制定的国策相违背。现阶段只会支持莒国和莱国进行抵抗,不会实际出兵参战。”
国佐整个人听得愣住。
这是演都不演了?
可是,坦言相告又是几个意思啊?
“实际上,我的计划是先灭掉郑国,随后可能是灭掉卫国,也能够是南下痛击楚国。”楼令主打一个实话实说。
那些事情有太多人知道,天晓得传成什么样,诸多的流传版本总有一个可以对得上。
国佐就听过不少版本,无法百分百确认楼令是不是讲真话,倒是觉得多少是有些真话。
“消灭鲁国并不在我的优先选项之上,完全是鲁国自行找死。”楼令看得出国佐很认真在听,继续往下说道:“说是灭掉鲁国,最后一定会让鲁国历代先君得享血食,包括可能被灭的国家也是。如同鲁国自招灭亡那般,我们对鲁国执行完行动,会不会继续进军齐国,更多的是取决于齐国。”
这些话怎么样?主打的就是一个真实,让人听后绝对相信。
而在这个世界上,很多时候的真话永远最为令人震惊,尤其是可能受到伤害的那一方。
“我们是姻亲啊!”国佐说道。
楼令颔首道:“寡君与我,乃至郤氏、荀氏、范氏,一样乃是姻亲。”
“想来你也知道,便是我为中军将,无法完全主导晋国。”楼令看到国佐点头,接着说道:“如同你是‘二守’之一一般。”
对于这点,国佐可太深有感触了。
即便是世袭,实力超绝与权柄非常大,一样不存在什么只手遮天。
事实也是那样,楼令总是在因势利导,真不是他说什么都会得到支持。
齐国这边的情况不是那么复杂,国君与国氏、高氏形成三足鼎立的态势。
一般情况下,国氏与高氏要团结起来才能抵抗住齐君,两个家族出现分歧就变成齐君占绝对的上风。
晋国那一边的情况绝对比齐国要复杂多得多。
现如今的晋君看似没有实权,只是又并非完全的傀儡。
不是有卿大夫站在晋国之君那一边,才可以让晋国之君有话语权,更大的原因是并非所有卿大夫都如楼令没有敬畏之心。
拿郤氏来说,不是到非要玩命的时刻,他们会下意识尊重君权。
其他卿位家族也是一样,不涉及到核心利益,多少会卖国君面子。
晋国的几个卿位家族把持了权柄,老牌卿位家族在总体实力上要更为占优,楼氏作为新兴卿位家族尽管发展迅速却是缺乏足够的底蕴。
在国佐看来,楼令的能力绝对高绝,并且楼令善于经营人脉关系,要不哪来今天的楼氏。
恰是楼令的成长与崛起过程,注定不可能一手遮天,对吧?
因此,国佐很相信楼令所说的那些话,真要是晋国会攻打齐国,很难因为楼令阻止而终止。
“是我建议拿小国资源来支持莒国。”楼令说着摇了摇头:“我们与楚国连续大战,固然楚国损失惨重,我们的损失也不轻。实际上已经到了很难继续启动大战的窘境,一直在进行强撑罢了。”
国佐听得不住点头。
世人都有眼睛,可以结合实际状况来进行判断。
晋国跟楚国的争霸已经持续百年之久,虽说楚国败多胜少,但晋国又能好到哪去呢?
不是晋国可以从中原列国持续吸血,讲事实单靠晋国本身的资源和生产力,即便晋人再能打又怎么样。
“郤武子……真是一位武德充沛的人啊!”国佐感慨道。
是在赞美吧?
绝对是的。
哪一个国家都希望出现如同郤武子那般的人,用强悍的意志带领国家在困局之中寻找出路。
事实也是郤武子担任晋国中军将期间,晋国咬牙打赢了争霸战争。
包括齐国君臣在内,所有国家的君臣都会进行商讨,他们稍微变换立场去讨论,认为没有郤武子的坚定意志,晋国和楚国的争霸战争还有得打,可能晋国会陷入劣势,轮到楚国再次发挥了。
得说,事实就是那样。
原历史上,轮到韩厥担任晋国的中军将,晋国就是显得较为风雨飘摇,等智罃顶上来才让晋国扭转不利的局面。
这……,话题是不是歪了?
那是国佐故意开启新话题。
现在,国佐无法面对楼令的坦言相告,需要足够的时间好好捋一捋,免不了必须回国与其他人商议,指定不能在原有话题继续深入。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远。
直至孟孙南回过神来,发现现场只剩下他们这一支队伍。
“人呢?”
“大约一刻钟前离开了。”
孟孙南瞪大眼睛,实打实地站在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