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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标点头。笛声起时,人群静极。

五声过后,他放下笛,脸上却没有自得,反而认真道:“我记住了,不能贪。”

朱瀚看他,眼里有笑。

夜色渐深,南市口的雾又一次笼罩了红绳棚。

棚下的灯笼发出暖黄的光,像是夜里的一只只守望的眼。

朱瀚坐在桌后,袖口里重新插回了那把竹尺,神情静定。

木牌仍在桌上,“先摸绳”三个字,在灯光下泛着细微的金边。

今夜风有些凉,却有一股暗涌的躁动,顺着街巷,一点点传来。

他抬头,远处一队披着青袍的衙役正急匆匆走来,脚步整齐却压不住声音,像是有人刻意放慢了呼吸,却终究掩不住胸腔里的紧迫。

“王爷。”领头的衙役拱手,低声道,“皇城东门外,有一群外地脚夫闹事,说是不服市中排位,要闯城运货。地方官推说夜里不能启衙,请王爷主持。”

朱瀚眼神一动,落在木牌上,手指轻轻敲了两下。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问:“他们摸过绳子吗?”

衙役一愣,随即摇头:“没有,王爷。那帮人粗鲁,连城门卫也不放在眼里,说什么‘先来先到’,非要硬闯。”

朱瀚缓缓起身,披上了外袍,声音不疾不徐:“那就让他们摸摸。”

他走出棚时,城门外的雾正浓,灯火映得空气里像飘着一层细雪。

几十个脚夫背着大包小裹,或扛或挑,聚在门口,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怒骂:“老子走了三天三夜,凭什么让后来的在前头!”

也有人吼:“我运的是急货!皇商的!你们敢拦?”

衙门里的小吏缩在门边,生怕被波及。衙役上前喝道:“肃静!王爷到!”

那群脚夫正嚷嚷,忽然看见朱瀚身披暗色锦袍,眉目沉静,气势如山,一下子都压低了声。

朱瀚不说话,手一抬,几名随行侍从立刻将一根长长的红绳,从棚下带来,系在城门前的石柱与木桩之间。

夜雾中,红绳像一条静静卧着的龙,呼吸平稳。

“先摸绳。”朱瀚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里,仿佛雾气都为之让开。

有人不服,冷笑:“王爷莫非也学市口那些小把戏?我们走的是脚程,凭的是辛苦,不是摸什么绳子!”

朱瀚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极淡:“你说得不错,靠脚程,也要靠心程。你摸一摸再说。”

那人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摸上了绳子。

红绳在夜雾中有点潮,掌心一贴上去,凉意顺着指尖滑入手心,像是被什么悄悄接走了一些燥气。

他心里一怔,刚要收手,却被朱瀚淡淡一句:“停半寸。”

他愣住,手没立刻收,反而心跳慢了一拍。

朱瀚环视四周:“你们一路风尘仆仆,各有苦劳。但城门之外,不是比谁喊得大声,而是要量得出各自的路。你们背的、挑的、扛的,不一样。夜里雾重,若一拥而上,撞了,毁的是你们自己的力气。”

众脚夫面面相觑,有人心头渐渐平静下来。

朱瀚挥手:“都来,摸绳。摸完,再说谁先谁后。”

几十人,依次上前。

有人粗手粗脚,却在摸绳那一刻慢了下来;有人本来嚣张,到红绳前竟无声无息。

夜雾像一口慢慢张开的锅,蒸出了人心里的气。

朱瀚负手而立,问:“你们各自报来——一路上,谁走的里程最远;谁挑的货最易坏;谁背的东西最重。”

众人此时已不再争吵,一个个开口。有人说:“我从徽州来,两百里。”

有人说:“我挑的是盐,潮一潮就坏。”

又有人说:“我背的是铁器,一担一百斤。”

朱瀚点头:“远的先,易坏的中,重的殿后。夜里入城,前者轻快,中者稳重,后者护持,不许乱。”

“那如果有人抢呢?”先前那人不甘心问。

朱瀚冷冷一笑,指着红绳:“这绳摸了,就是城门的律。谁越,谁心乱。心乱之人,自己先出错。”

他话音刚落,忽有一个年轻脚夫不信邪,猛地想从侧边绕过,一脚踏进雾里,没想到石板下是湿滑青苔,脚下一空,“噗通”一声摔进了旁边的水沟,浑身湿透。

众人愣了半刻,随后哄堂大笑。

朱瀚淡淡道:“城门夜行,最怕心急。你这一摔,便是‘乱’的样子。”

队伍自此安静下来,依照他定下的顺序,列成三行。

雾中,脚步声整齐又不慌乱,像一支夜行的队伍,穿过城门,顺着石板路渐行渐远。

朱瀚看着他们背影,忽然转头,对身侧的朱标轻声道:“你记住了,这不是绳子管人,是人心自定。”

朱标眼里闪着亮光,郑重地点头。

翌日清晨,宫中传来急召。

朱元璋在奉天殿召见,神色颇为深沉。殿中站着几个重臣,神情不一。

朱瀚与朱标一同入殿,朱元璋一眼扫过,问道:“昨夜城门之事,朕已听闻,做得不错。”

“兄长谬赞。”朱瀚拱手。

“不过——”朱元璋转过身,目光投向大殿正中的地图,“这南市口的法,百姓称‘心棚’。如今京中大街小巷,皆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你以小术惑众,有人说此法能定人心。你怎么看?”

朱瀚沉声道:“心术,不是术。绳不是神,是人自己给自己的‘尺’。没有尺,百事乱。”

一旁的兵部尚书杨宪却冷哼一声:“王爷言虽妙,可京中人杂事多,这心棚之法,治得了一时,治不了长久。万一人多混乱,红绳岂不成了笑谈?”

朱标忍不住道:“杨大人未免太轻看百姓了!我见棚下的百姓,从最初的不信,到后来自己排队摸绳,井然有序。若人人心中有一尺,岂不比棍棒更有效?”

朱元璋盯着朱标,眼中既有欣慰,也有深意:“太子,你这话我喜欢。但治天下,不能只靠绳子。瀚,你心里有数?”

朱瀚微微一笑:“兄长,绳子只是一个‘引’。我有后手。”

“说来听听。”

“我准备将‘心棚之法’带入各行各业,不止市井之人,连衙门、军营、学府,都要有一根看不见的‘绳’。但这绳,不是我朱瀚来管,是他们自己来‘摸’。”

朱元璋的眼神变得深邃:“你是想……立制?”

“正是。”朱瀚拱手,“此法可小可大。若兄长愿意,我可从军营开始试行。”

殿内众臣一阵低语。有人不安,有人兴奋,有人怀疑。

朱元璋目光一扫,众人立刻噤声。他沉吟片刻,笑道:“好。军营试行,太子随你一同去。”

几日后,京郊大营。

晨雾未散,号角声如龙吟。千名士兵列阵,刀枪如林,寒光刺眼。

朱瀚和朱标骑马缓缓进入营中,将一根长达十丈的粗红绳摆在操场中央。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大人!我们练的是刀枪,不是孩童游戏!”

一名百夫长大声嚷嚷,引得众人哄笑。

朱瀚下马,走到红绳前,平静地说:“你们打仗靠什么?”

“靠勇!”“靠力!”“靠阵法!”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气势很盛。

朱瀚忽然反问:“靠心呢?”

众人一愣。朱瀚忽然抽出竹尺,啪的一声敲在红绳上:“列阵,摸绳!”

士兵们虽不明白,但在将领的喝令下,依次上前。

有人粗鲁地一拍,有人轻轻抚摸,有人漫不经心。

朱瀚看在眼里,忽然大喝:“左营第七队,出列!”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士,刚才摸绳时心浮气躁,手一碰就走。

朱瀚问:“你摸绳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人支吾半晌,终于道:“想着早早完事,好去吃饭。”

“好。”朱瀚淡淡一笑,“你若在阵前,也这般心急,那你的刀,就会先落空半寸。你知半寸,是什么吗?”

士兵摇头。

朱瀚将竹尺插入泥地,半寸之差,踩了一脚,整个人重心微斜:“半寸,是生死。”

营中顿时鸦雀无声。

朱瀚转身,对全营喝道:“你们今日摸的,不是绳,是命!列阵从头!”

随着一遍又一遍的摸绳训练,士兵们的气息渐渐整齐,眼神也稳了下来。

朱标在一旁看得热血沸腾,忍不住低声对朱瀚道:“皇叔,这法……真能治军?”

朱瀚眼中闪着一丝锋芒:“心不稳,阵就乱。阵乱,千军如无头苍蝇;心稳,万马亦可静若山。”

这句话,传遍了整个大营。

夜里的一场细雨,在城墙的灰砖上留下了一层淡淡的潮晕。

南市口的棚下,红绳被雨润得更鲜,像一条静静伏着的脉。

“王爷,早。”瞽者从雨里走来,衣襟虽湿,足下却稳,手里仍是那根竹竿。小儿已长得高了一指,仍牵着竹竿尾,眼睛亮亮的。

“早。”朱瀚示意他坐,瞥了眼瞽者的鞋底,“路滑,脚跟先落,你的心还稳。”

瞽者笑,说:“王爷昨日营中校阅,我在桥下听了半日。有脚掌落地如鼓,有脚跟先落如钟。二者若能一上一下,乐就齐了。”

朱瀚点点头,正要再问,棚外忽有人抬着盖着油布的物件来,脚步急,呼吸却刻意压低。

瞽者耳朵动了动,轻声:“脚下滑,心里紧,像是捂着火来。”

几名粗衣汉子把油布掀了,一个黑亮的匾额露出头来,烫金二字极大:“公棚”。

来人腆着脸笑:“王爷,区里里长来送匾。说这棚事关公道,便赐个名。”

朱瀚只看了一眼,没伸手接,淡淡道:“这匾,挂不得。”

众人愣住。为首的汉子脸一红,忙道:“王爷,我们是好意……”

朱瀚抬手,指了指桌上的木牌:“这棚之所以立,不是‘公’在匾上。而在你我先摸绳。匾挂起来,来人先看字,心里就想谁‘赐’的,再去摸绳,心里便有了隔。隔一起,绳就不灵。”

他说着,拈起竹尺,轻轻在匾背上弹了一下,“木心浮,字太重。拿回去,换一块木质实在的——不写字,打磨光,挂在棚梁上,照人的脸。”

几名汉子面面相觑,倒也不敢多言,赶紧又把匾包好,抱着退下。

瞽者在旁边笑道:“好一个‘照人的脸’。”

朱瀚笑而不语。小儿怯怯靠过来,指着木牌念:“先……摸绳。”

他念得慢,每个字都像落在绳上,有了重量。

这时又有人顺着巷口快步来,肩上披着湿斗篷,雨珠还在往下滚。

来人年不过三十,眉梢带着寒意,腰间佩刀,右臂缠着白布。

他一进棚,先自觉摸了绳,掌心上沿着红绳缓缓划下去,眼里浮出一丝惊讶。

然后他才拱手:“王爷,锦衣卫姚谨奉命密报。城里昨夜多处出现假棚,挂着红绳,声称‘先摸绳后说话’,实则借机敛钱。有人遇事求解,那‘棚主’收银后,故意让两家撞在一处,趁乱派人行窃。已有几起案子,昨夜更有人伤了。”

瞽者脸色微变,低声:“脚步里的火,原来在此。”

朱瀚指尖轻点桌面,心里那一滴水声这才落下,清清脆脆:“签到:得‘暗尺’。”

他没有去看,也没有露出异色,只在心里默念一遍,耳畔像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纹理,仿佛有人说话的间隙,能多听出半口气里是虚是实。

他抬眼望向姚谨:“他们挂的绳,是什么样子?”

姚谨道:“粗藤染红,色泽偏暗,摸上去手便涩。最要命的是,他们也写了木牌——‘先摸绳’。”

朱瀚笑了,笑意却冷:“盗我之法,必先偷我之心。你手臂受伤?”

“昨夜巡夜,闹乱的人里有人藏了短钩,我挡了一下。”姚谨淡淡,“不妨事。”

朱瀚没多问,目光落在朱标刚来得及掀帘而入的脸上:“正好。太子,今日你同我去拆棚。”

朱标眼睛一亮,点头应下。

不到一个时辰,城南米巷的“棚”前已经围了人。那是一间临河搭起的棚,红绳架得比南市口更粗更长,两端挂着两个红灯笼,显得嚣张。

棚前一个穿青布长衫、头缠白帕的中年人正在挥手吆喝:“先摸绳!摸了再说!今儿有贵客,谁摸得稳,我就替谁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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