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席间一直沉默不出声，独孤宇出于礼仪与其搭话，也没有回多少句的越国女使出声了：“吾观殷之靡靡笙乐，全是女子献艺，柔媚承欢只为取悦男子，吾甚不爱，久闻大殷爱玄论道，风花雪月，男子瘦削如竹，女子风吹便倒，举国靡迷，喜食五石散，整个国土之上没有一声金磬冲霄之音，没有一个男子发出振天雄雄之声，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皆脸色一变，就算素知越国为巫女执政，女子为君，男女共治，名臣国将也不乏女子身影，但越国女使说这话也着实不客气了。
难道是看宴会里全是女人为仆，女人献舞，所以不高兴了？
何方宇脸色变了又变。
现在是殷、栾、越三国合纵抗陈的关键时期，何家的这场宴会若是弄得越国女使不高兴，不愿再与殷国合作，何家必会招来皇帝震怒，那他们何家举办这场宴会不但没有得到他们预计的荣光盛誉，反而会招来巨大灾难了。
心里想：早知道便听管家的提议，安排一段花舫小倌献艺的节目给越国女使观赏就好了。
心下大悔。
何方宇不过是依着大殷男子的惯性思维，认为女人就该婉转承欢，取悦男人的，可没曾想惹来越国女使不悦，更是没有想到越国女使豪不客气地直接所有人面前说了出来。
“笑话——”独孤月照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何方宇刚听独孤月照发出第一声，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妙——“不过就是一个舞罢了，女子飞舞曼妙，婀娜美仪，人皆赏心悦目。你不喜欢不代表别人不喜欢，别忘了，你是来我们大殷作客的，这里轮得到你指手画脚？再说，这样的舞你都说不好看，那你们越国又有什么好看的舞乐吗？是不是都赶着野兽转圈圈，就叫好看了？”
这话说得很是苛薄，独孤月照美丽的脸上甚至充满了扭曲，似乎心里有什么极度的愤怒，要发泄出来一样，而且是不分场合的发泄。
“月照，不可胡言。”独孤宇沉沉出声，向越国女使行了一礼道：“小儿口啮，多有得罪还请海涵。”
越国女使没有回答他，反而转过头看向独孤月照，银发随着她的动作在月光下如水银流泄闪动，散发着魔幻般的瑰丽，她冰冷如霜的面上不带有一丝人类感情，紫色的眩眸在夜色之光反射诡异的弧光，看得独孤月照立时感到昏眩迷离，又马上一个冷颤，冷颤之后她便不由害怕地避开了越国女使的目光。
越国女使淡淡地说：“我们越国男人不像你们殷国男人，涂脂抹粉清谈误国，战事一起，还要求得他国相助才能残喘。”这话说得在场的人脸色皆为一变，却不能发一言相驳，栾国使者越国使者的确是殷国主动请来的相助的商议对象，你求着人家出兵，人家说这样的话，只是不客气而已，但也是事实。
越国女使接着道：“我们越国的男子策马潇潇，矫捷英挺，强弓擅射，杀敌封喉。除了不会摇头晃脑谈玄食散外，什么都会。既然你想看我们大越男子的舞乐，那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吧。”
双手一击，发出两声声响，越国女使身边的仆人立即叩首行礼，领命下去安排。
场面非常安静，静到有些压抑……
当一群高大壮硕，露着古铜色肌肉虬结的胸膛，无一丝赘肉的英俊男子出现，全场发出了尖叫，尤其是女郎们的尖叫——走到场上的所有越国男子皆赤裸着上身，下身只穿了兽毛装饰的半裙，裸露出来小腿如健马一样结实，她们自小到大哪里见过这场的场景，有的赤红着脸掩袖不敢看，有的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有的则是疯狂地发出尖叫，也不知是因为惊吓而叫，还是因为兴奋而叫……
一时场面混乱至极，声音此起彼伏……
姬梵姬霜独孤端岚这一桌算是比较安静的了，旁边嚎叫阵阵，三人却是纹丝不动，一声未吭。
独孤端岚半眯着眼，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数十个肌肉在火光下散发光亮的男人们，嘴角轻勾一缕笑，淡淡说：“有趣极了，传说越国数千年来一直以母系为尊，婴儿从尊母姓，无从有父，女子可以有无数个男人。”
“这苍湟大陆上，几千年前都是母系社会，包括大殷，但几千年之后，唯一还保留这个形态的只有越国。”姬霜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情景，脸上表情淡淡地说。
“哦？那是为什么？”独孤端岚挑挑眉，问。
姬霜手指拎起面前的酒杯，放置唇边饮了一口，唇角微微绽出一抹笑，笑容很淡，却是莫名地有一种讽刺的意味：“原因有很多，但越国特殊的在于，以巫蛊教为主神教的越国，越国女性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生育对象与生育时间。”
独孤端岚听了一愣，与姬霜相视一下，也半眯着眼笑了。
笑容一如姬霜一般清淡，但坐在一旁的姬梵却是觉得两人的笑容有些刺目。
“听说越国为女子走婚制，除本家族男性外皆可相亲，子女不从父姓而从母姓。不像咱们这里是一夫多妻。”旁边传来议论之声。
“天啊，好奇怪呀。”
“真是荒唐，举国稚儿皆无父。”语气中鄙夷十分明显。
姬霜低首，放下手中的酒杯，对独孤端岚姬梵说：“越国女子生产育子，举宗全族男性皆会向天祈佑，相持助力，并无诸国男子女子不洁产房血晦之说，只这一点，便是根源体现。”酒杯在桌子上轻轻一放，发出一声脆响。
姬梵听了这话，忽然想起曾有一日与姬霜谈起越国，姬霜说过一句她听不太懂的话：
越国母系社会文化的跟源本质是生育崇拜。
当男人越过了生育崇拜，以繁衍归属为由行使暴力，脆弱的母系社会便会向强权的父系社会慢慢过渡。
当时的她还不了解姬霜这句话的意思，但看见眼前的场景，越国不论男女，皆高挑健美，越国女使身边的女子皆比殷国女子高大半个头，容貌美丽且细腰长腿，手指指节有力，腰边别弯月细刀，目光沉静从容不迫，像是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样子。
姬梵也隐隐有一丝理解了之前姬霜话里的意思了。
她不由得也像姬霜独孤端岚一般，深深地注视着越国的使团，眼睛眨也不眨。
此时越国舞者已围在巨大的篝火前形成一个圆圈。跳跃的红色火光照射在他们肌肉坚实的胸膛之上，光线忽明而忽暗，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之下似乎蕴藏着无穷的力量，让人望之心颤。越国男子们手持弯剑，向天歌诵，似乎在吟唱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咒文，他们面容俊美，眼睛里全是冷静而坚韧，接着，正中间男子“喝——”地一声，发出了阳刚而震天的大吼，随着这声号令，几十个人整齐划一地同时举起弯剑，剑刃在火光的照映之下，发出明亮而夺目的光芒，熊熊篝火发出噼哩啪拉的燃烧声响，像是在与舞者同歌一般。
随着男子们的威武而雄浑的歌唱，宴中所有人的心里都充分感受到了歌中充斥了雄壮豪迈的感觉，他们动作统一苍劲有力，刀光在月夜之下舞出一个又一个象征着生命勃发，与天争命的强势弧度，刀声赫赫，如同风声雷击震耳欲聋，某一刻有人甚至怀疑那在正中央跳舞的不是舞伶，而是真正浴血杀敌，从敌人尸山活海里走出来的噬血之兵。他们仿佛舞的也不是歌舞，而在在所有人面前演示着杀气腾腾的刀阵。
宴会里的人们因为这样的场景，失去了所有的语气，空气中，除了他们跳舞的步伐踏地之声与口中诵呤的歌声，就只有远处虚空鹰啼兽鸣之声……
越国男子们忽然自篝火中间散开，互相隔离成一个更大的包围圈，数十个人在漫天的火光中同时一喝，仰天大吼，手臂向空中一挥，那手中寒光闪闪的弯刀忽然向天空飞去，仿佛要冲破悬空之中的弯月一般，疾射而去……人们发出惊呼，心惊胆战地看着天空之中忽然多了几十把寒光宝刀，侍卫们纷纷警惕起来，纷纷半拔出护刀，靠近自己的主人，而下一刻，所有人都惊呼了出声——
原来飞到半空中的弯刀，在飞到最高空的那一刻，转换弧度飞到了对面另一边的越国舞者之手，也就是说，他们在空中完成了相互换刀的动作，而且几十个人的动作统一，同时接到对面投来的刀具的剑柄，如此强大的臂力，如此可怕的飞物控制力，且如此精细的操作，如此淡定直面从天而降利刃之勇气，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人们忍不住发出震天的喝彩之声，鼓掌声。
女郎们纷纷用兴奋的眼光看着舞毕后行礼，如刀剑般笔直地站在正中央的英俊少年们。
时女爱俏，又风流主动，如此英俊健美的少年怎么不引人心折呢，一时之间，场面全是人们的欢呼鼓掌声，无论男人女人个个嚎叫得脸红耳赤，仿佛被场上的青年感染了勇气一般。
而坐在正中间的独孤宇脸色却是有些难看了。
另一边的何家家主何方宇却是在心里大呼口气，还好当时他没有听从建议，真的请来花舫小倌歌舞助兴，否则一定会弄巧成拙，又是被越国女使奚落一阵。
结果片刻之后，何方宇便全身僵硬，满面冷汗，因为越国女使说了段让全场局面瞬间坠入冰点的话，顿时整个宴会场满座俱静。
“陈国尚武重法，诸民五岁开始强骑练射，平民不论出身，皆可以武晋升诸候，强者十步杀人，血溅三里，皆为盛赞。吾国举十者之兵，未能杀陈国一卒，试问大殷诸子，你们准备以天名之论，玄儒之辩来说服陈国不再入侵，还是用手中书简毛笔来阻止陈国士兵手中的屠刀呢？”
安静，近乎压抑地安静，安静得连风吹草地的刷刷之声，都可清晰入耳……
听了越国女使那般话的殷国男子脸上都蒙上凝重与压抑的表情，而殷国的女人们都噤若寒蝉，纷纷放低了呼吸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一声优雅而风流的长笑打破了这场寂静，潇潇如风柏，落落如月松的风炎无垢站了起来，红艳如血的袍裳随风舞动，带起他半披在身后的墨青发丝……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像是所有的事情在他眼里都只是云淡风轻不值一提般地道：“越国女使说的有理，但天势盛衰，命物阴阳，非此一道，孤长彼消，变达于朕，吾国与殷国交好，且与你们越国达成联盟，不也正是因为陈国的强大吗？陈国之盛正乃吾之三国合作之初始契机，如今三国合纵，也是我们共同并吞苍湟大陆的起点，只要我们三国精诚合作，挥军北伐，天下何处不可纳入我们指掌之间。”
“好，说的好。”场上顿时又是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宴会里所有公子文客皆卯足了劲，涨红了脸地鼓掌拍案叫好，好像只有此刻把喉咙叫破了，才能让刚才尴尬的沉默不复存在一般。
场面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而独孤宇的脸色才稍稍好看一些，但他的眸底还是有一抹冷色。
越国女使听了这话，表情没有变化，只是淡淡地一笑，不再说什么了。
而此时，风炎无垢衣袖轻挥，朗声道：“既然越国女使献上乐舞给何相祝寿，那么吾也将在诸位面前为何相献上一礼，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何相笑纳。”巧妙地将刚才越国女使落殷国面子的男舞说为越国对何相贺礼，既圆了场面也估算到了不会遭来越国女使的反对出言，而这样的一句话，也将刚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瞬间缓和下来。
何方宇连说客气客气，方才还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放松的笑意。
人们纷纷引颈期盼风炎无垢会送上什么样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