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下一瞬，她眼睛里的亮光迅速敛去，只余下一片苍冷，与深藏在眼底的执着与坚毅，她轻轻苦笑：“风炎君，我与你一样，生是国土之人，死是故土之魂……我热爱这片国土，我热爱这片国土上风骨立于天地的士者，我热爱这个国家里多情而浪漫的平民，我们殷国，或许没有栾国的聪慧，没有陈国的骁勇，没有越国的平等，但我们殷国有无尽的诗意江湖，名家着典，我们热爱生活热爱文学，热爱世间的一切……这就是大殷，生我养我的大殷之地……这里，是我的根，也是我的魂……”
她轻轻地看着头顶上的床幔，那月色透过窗格的光线，将床幔分割成半明半暗，她似乎低低地喃语——“一个人，若连自己生他养他的国家也无法挚爱，那他还能爱什么呢？”
声音轻轻地飘了出去，打在那个早已经猜到答案的人心上，明明早有准备，听到这话，他依旧那般动容，甚至整个灵魂都仿佛被这话所揪住一般，他的心中深深地震撼住了……
脑中回荡的只有一句话：忠魂国士，不外如是……
夜风吹拂着窗角，发出咿咿呀的透风声，忽然，风声骤烈，啾地吹开了一角，窗外的月光随着窗扉轻轻地拂向姬霜的床角，慢慢地延着被褥缓缓照亮了那躺着床上，目光虚弱但也平静的姬霜脸上，月下绝色之人，带着令人惊心动魄之美，那一瞬间，天地间的芳华仿佛都被其所吞噬一般，再没有这般打动人心的倾国佳人，而那月光，仿佛都在为虚弱至极的美人所悲泣，微微沁出寒意，伴着夜里的寒风，吹奏着无声的哀歌……
姬霜转眸，看向窗外苍穹星晖下迎风而立的身影，星月之辉将那张惊艳世人俊美面容勾勒得更是夺目，她甚至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唯独却是被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夺去所有注意力。这双眼睛，不再有往日多情勾魂之惑，只有平淡如水的审视，与默默于心的压抑……
仿佛这一刻，姬霜才真正看到了这个人的真实面目。
他的眼睛，带着智者的沉静，也带着入世的深沉，出世者的冷漠……一个把自己生死都置之度外的谋臣间客，自然也是将自己内心深深掩藏的伪装高手，而她，看着这样的眼睛，却是轻轻地笑了……
笑意中，温柔带着些许甜蜜……
第一次，她对他这样的笑。
姬霜微笑地看着风炎无垢那双眼睛，心中泛起层层的涟漪，倾听着自己因为喜悦而跃动的心跳。她知道，她一直知道风炎无垢于她而言，是不同的，他甚至对她来说，是一个充分可以令她心动的极具雄性魅力的男子。可彼时于她而言，情之一物是那么渺小与不重要，让她连花时间在其之上都没有可能，她知道自己为此人心动，可心动的她，却从来没有打算将精力花在这件事情之上……
它只是角落慢慢生根发芽，某时某刻，偶尔的悸动会告诉她：你是一个女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女人……
可她依旧在第二天清晨熹光洒进床幔之前，悄悄把这一份清晰的悸动掩埋，告诉自己，他与她，绝无可能，本就是极与极之间的碰撞，哪里需要情爱在其中滋长？
他们这样的人，生死都不重要，情爱更不重要。
他们的眼中，只有国家，只是国人，只有胜利，只有成败……
可这一刻，姬霜将以前的一切都抛开了……
她知道风炎无垢今夜来到窗下的意思，她也知道这可能是她的最后机会，最后一夜了……
可是她，却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意做。
在这双令人生情的眼眸中，慢慢离开人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缓缓地想着……
血，慢慢地自喉间溢出，慢慢流出嘴角，如一朵在夜色中盛开的腥红色罂粟花，慢慢渲染上她的脖子，衣襟，意识，也在慢慢地离开自己的身体……
忽然，她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拂向她的嘴角，轻轻地，像是情人的抚摸一般，将她的血慢慢擦拭，可是血，却没有停止……一直流着，不停流着……
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带着树叶轻哑的声响，像围绕在两人身边轻轻唱着歌谣……那种令人悲伤的歌谣……
姬霜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温暖的指尖微微颤抖地抚着她的脸颊，那人身上衣袖的布料轻轻掠过她的指尖，带着让人迷醉的曼陀罗花香，她想伸出指尖握住，但她已经全身失去的力气，连微微一动也无法完成了……
呵……
其实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正如此一般，看似伸手可得，却是永远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距离……
永远也不可能……
她在心底叹息着……
梦殇河山战烽起，天下风烟落黄沙。流光百年春易逝，韶华白发秋悲离……
若再有一世，她怕是不愿再为此时的姬霜，不再为此刻的姬氏女了吧……
平凡，且安乐地过一生吧……
这一世，她着实太累了……
眼睛，缓缓地闭上……
在沉入最深处的黑暗前，她感到唇间有一种微微的温暖触感，仿佛一只暗夜的精灵虔诚地吻向一朵神圣的洁花，这个吻，那般的轻，那般的温柔，而且湿润而微颤……
她的唇角微微地绽开，勾勒出一朵完美的笑容……
像一只将要离开尘世，再不用被尘世所污染的天使……
……
……
清晨，天色未亮，外面雾蒙蒙的一片，张家巷子里的张二娘慢慢打开屋门的门板，迈出门口向外张望，半明的清晨中，人烟已无，只有远处一些早起人家的炊烟在天空中袅袅升起，晨露深寒，张二娘缩了缩脖子，心里嘀咕着：怎地今日里如此沁寒，甚至有些冷得让人骨子打颤……
远处几声鸟雀振翅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好像在震开这将世间笼罩得一片迷蒙混沌的浓雾般，可惜，那几声鸣叫之后，天地苍穹还是一片寂静的森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