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礼堂后台,像一个巨大而光怪陆离的、正在经历阵痛的梦境工场。
巨大的暗红色天鹅绒帷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天光,无数盏功率强大的聚光灯、追光灯、旋转效果灯将空间切割成支离破碎、明暗剧烈交错的光块与深不见底的阴影。
空气里浓烈地混杂着松香水的刺鼻、各种脂粉和发胶的甜腻香气、崭新布料染料的化学气息、陈旧布景的霉味,以及无数人体散发出的、蒸腾滚烫的汗水热浪。
巨大的、由无数冰冷金属齿轮和连杆构成的“时间齿轮”舞台主装置在复杂的机械传动下缓缓旋转,投下变幻莫测、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阴影。
穿着各种夸张艳丽演出服的学生演员们像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在狭窄的通道和堆满道具箱的角落间穿梭、呼喊、调整妆容。化妆镜前反射着浓墨重彩的油彩脸庞。
角落里,奇形怪状的道具堆积如山。鼎沸的人声、导演通过扩音器发出的暴躁吼声、各种乐器走调的试音、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急促脆响、道具搬动的碰撞声,汇成一片混乱不堪却又充满原始创造力的喧嚣交响。
张煜按照张柠之前的指令,在舞台侧翼光线昏暗的机械总控台前,弓着腰,就着一盏工作灯昏黄的光线,仔细检查着错综复杂的控制线路。
后背撞击的疼痛在弯腰时隐隐传来,提醒着上午那场充满感官冲击的意外。
空气里弥漫着电线胶皮因高负荷运转而散发出的微焦气息,混合着后台那股特有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脂粉香。
“小工兵!b区追光灯联动齿轮组!卡涩!听到没有?”
慵懒磁性的声音带着一丝穿透所有嘈杂的清晰和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像天鹅绒裹着冰冷的钢钩,猛地从张煜戴着的内部通讯耳机里传来。
张煜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心脏再次被那高处的身影攥紧!
张柠正站在舞台中央、离地足有五米高的巨大“时间齿轮”装置顶端那个狭小的圆形升降平台上!
她换上了一身紧贴肌肤、几乎完全由银灰色细小亮片缀成的流线型演出服(《钢铁玫瑰》开场舞的装扮)。
银灰色的亮片如同液态水银般包裹着她惊心动魄的身体曲线——高耸饱满的胸脯被托出诱人的弧度,纤细得不可思议的腰肢,圆润挺翘、弧度完美的臀部,在数道强力追光灯的聚焦下,反射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冰冷而炫目的金属光泽!
长发被高高盘起,梳成一个极其复杂而未来感的发髻,露出修长优雅如天鹅的颈项和一大片光洁无瑕、在灯光下如同极品羊脂玉般的背部肌肤。
脸上化着浓重的舞台妆,眼线飞挑入鬓,如同展翅的凤凰,浓密的假睫毛下,眼影是冰冷的银灰色,红唇饱满似火,在强光下美艳、冰冷,如同一位从科幻画卷中降临人间的机械女神,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和危险的气息。
她一手扶着冰冷的齿轮连杆保持平衡,一手拿着对讲机,姿态却从容得仿佛脚下并非令人眩晕的高空。
“b3号!联动杆!听到回话!”她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慵懒的磁性,清晰得如同在耳边低语。
她一边说着,一边为了更清晰地指示下方那个联动齿轮组的位置,微微侧过身体,踮起涂着同色系银灰亮片指甲油的脚尖,纤细的手臂伸展,指向装置下方一个复杂的机械节点。
这个伸展的动作让她紧身亮片演出服包裹的身体绷出一个更加惊心动魄、充满极致张力的完美曲线!
尤其是腰肢到臀部的惊险弧度,在数道强光的聚焦下,亮片如同流动的星河般闪烁,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魅惑和无法言喻的危险美感。
聚光灯如同忠诚的卫兵,紧紧追随着她。
“可能是传动轴润滑不足,或者有异物卡在齿隙。”张煜对着固定在控制台上的麦克风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后背的疼痛让他微微蹙眉。
“嗯哼,姐姐就知道找你靠谱。”张柠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信赖和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似乎在高处调整了一下站姿,银灰色的身影在狭小的平台上优雅地转了小半圈,亮片折射的光芒如同流动的液态金属。
“修好了……”她的声音顿了顿,尾音忽然拖长,带着一种慵懒的、如同情人呢喃般的撩拨,清晰地、带着电流的微麻感,传入张煜的耳膜,“……晚上彩排结束别走,姐姐请你喝点东西……犒劳一下我们的小功臣。”
那“犒劳”二字,被她用舌尖裹着,带着沙哑的磁性和毫不掩饰的暗示,在嘈杂的后台背景音中,如同一根带着倒刺的羽毛,精准地搔刮在张煜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浓郁的橘子糖清甜气息,混合着焦急而细弱的呼唤,努力地穿透后台的喧嚣,从舞台下方巨大的阴影角落里传来:
“班长!班长!张煜!你还在上面吗?”
安静努力地仰着小脸,站在舞台下方巨大冰冷的钢架投下的深重阴影里。
她换了一条干净的天蓝色背带裙,外面罩着一件过于宽大的、印着“后勤”字样的深蓝色粗布工装围裙,显得她更加娇小单薄。两条麻花辫依旧塞在工帽里,小脸上带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怀里吃力地抱着那个巨大的、冒着丝丝热气的银色保温桶。浓郁的绿豆汤清香混合着她身上固执的橘子糖甜腻气息飘散出来。
“陈……陈学姐让我给大家送点绿豆汤……解解暑……”她的声音在巨大的舞台空间和震耳欲聋的嘈杂中被挤压得细弱蚊蚋,带着点被忽视的委屈,“你……你小心点啊……那么高……”
她小小的身影,在高大冰冷的钢铁舞台、炫目刺眼的光影丛林和周围高大忙碌的人影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无助,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关切。
那混合着绿豆汤清甜和橘子糖香的温暖气息,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溪流,悄然注入这片冰冷、炫目、充满金属与魅惑气息的机械丛林。
张煜站在高高的、布满冰冷按钮的控制台前,耳机里还残留着张柠带着电流杂音的危险诱惑低语,后背的擦伤隐隐作痛,鼻尖似乎还残留着上午那混合着机油、汗水和冷冽山茶花的危险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下方阴影里安静那仰起的、充满纯粹担忧的小脸上,再望向舞台中央高高在上的升降平台上,那个在聚光灯下如同液态金属般耀眼夺目、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身影……
松江省1996年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礼堂高耸的、积着灰尘的彩色玻璃窗,艰难地投射下无数道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斑斓光柱。
空气里,松香水的刺鼻、廉价脂粉的甜腻、汗水的咸涩、橘子糖的清新、绿豆汤的微甘、张柠身上那馥郁浓烈的奢华香水味、以及上午那危险的山茶花气息……无声地碰撞、缠绕、发酵。
在这光怪陆离、欲望与创造力交织的熔炉中心,张煜仿佛站在了四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交汇点上:脚下阴影里,是安静带来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清甜关切与易碎的温暖;眼前高空上,是张柠构筑的、充满极致危险魅惑与冰冷金属光泽的银色幻梦;而脑海中,除了挥之不去的陈琛颈侧那粒红痣与白玉兰冷香,更添了一个深蓝色工装包裹下、淬火幽蓝眼眸、带着机油与山茶花香的危险身影——蓝山。
这沉重而滚烫、被无数喧嚣包裹的寂静,被导演通过悬挂在后台各处的高音喇叭、用尽全力发出的、带着破音的吼声猛然撕裂:
“灯光!机械!演员就位!《钢铁玫瑰》第三幕,带妆彩排——开始!”
巨大的齿轮装置发出沉闷的轰鸣,加速旋转。
炫目的灯光疯狂闪烁。激烈的电子乐前奏如同钢铁洪流般倾泻而下。
张柠在五米高的平台上,随着第一个重音鼓点,做出了一个充满力量与柔韧的伸展,银灰亮片瞬间爆发出瀑布般的寒光!
张煜猛地回神,压下后背的疼痛和心头的纷乱,手指飞快地在控制台上操作,推动着负责追光灯联动的控制杆。
联动齿轮组发出顺畅的嗡鸣,光束精准地追随着张柠的身影。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安静还抱着那个巨大的保温桶,努力地踮着脚尖,仰着头,在变幻的光影中,执着地寻找着他的身影,小脸上满是紧张。
喧嚣震耳欲聋。汗水混合着后台的脂粉气,顺着额角滑落。
张煜深吸一口气,将全副精神投入到眼前冰冷的按钮和闪烁的指示灯上。
而手臂上那道来自蓝山的擦伤,也在隐隐发热,提醒着这个平行空间里,属于1996年松江深秋的、滚烫而充满未知的日常。
……
1996年10月13日的夜幕,如同浸透了松江寒气和陈旧机油的重重黑绒,彻底捂住了铁北二路。
白日里操场蒸腾的号子与汗水、礼堂后台喧嚣的脂粉与松香、以及那场充满感官冲击的意外碰撞,都被冰冷的晚风无情驱散,只余下教学楼灯火通明中透出的、属于纸笔摩擦的沉静呼吸,以及宿舍楼窗户里漏出的、混杂着归家土产气息(腊肉咸香、炒货焦甜)和淡淡药水味的暖黄光晕。
晚自习下课的铃声余韵如同铁砧冷却后的最后嗡鸣,将白日的亢奋与伤痕,缓缓压入秩序的河床。
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瞬间被室内混杂的暖湿气流吞没。空气里除了惯常的汗酸、机油、尘土气息,还多了一丝淡淡的碘伏和药膏的味道。后背和手臂的擦伤在弯腰脱鞋时隐隐作痛,提醒着白天的狼狈。
“哟!英雄回来了?”王亮赤膊套着海魂衫背心,油亮的胳膊正用扳手试图拧开一个锈死的螺母,闻言抬起头,咧着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听说你小子今天上演了一出‘饿虎扑食’,直接把我们制造系那朵带刺的蓝玫瑰给扑地上了?行啊你!够生猛!”他挤眉弄眼,故意把“扑”字咬得很重。
“王老二!闭嘴!”吴东顶着一头炸毛板寸,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软布擦拭他那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盆边缘一道新的、细小的刮痕——显然是白天被王岩的“倒挂金钩”波及的。他头也不抬,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再瞎嚷嚷,老子拿盆扣你头上!”
“根据动量守恒和接触面摩擦系数初步估算,”冯辉蹲在地上,厚瓶底眼镜反射着灯光,手里捏着游标卡尺对着地上几粒可疑的煤渣碎屑比划,嘴里念念有词,“撞击瞬间产生的冲击力峰值约在……嗯……考虑到蓝山学姐的体重和肌肉密度……”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物理世界里。
王岩抱着足球,对着墙壁练习头球,嘴里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对周遭的调侃充耳不闻。任斌默默坐在床沿,用旧绒布擦拭着相框,镜片后的目光沉静。何木在角落的罐头台灯光晕下,刻刀在黄杨木鸟雀的羽翼上留下细密的纹路,木屑落在那方绣着野蔷薇的蓝格手帕上。雁洋的镜头无声掠过张煜略显疲惫的脸和手臂上显眼的碘伏痕迹。
“器械归位。地面清理。熄灯前静默。”靠窗上铺传来温阳冷硬如淬火钢的低喝,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他背对着众人,似乎已经躺下,枕边那枚黄铜烛台底座反射着冷硬的光,“±0.00”刻痕旁,橘黄糖纸、深酒红蕾丝碎片和那片沾着油污的深蓝棉布碎片,在昏暗中构成无声的静物画。他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张煜没理会王亮的调侃,走到自己床边坐下,后背碰到床架,疼得他吸了口冷气。安静下午塞给他的那块带着橘子糖香的白手帕,被他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旁边是黄莺那根刻着“?”的冰冷钢管和一小簇用红头绳捆扎的野蔷薇果实。他脱下沾着泥土和汗渍的运动背心,露出年轻结实的上身,后背和手臂上几处擦伤涂抹着暗红色的碘伏,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靠,挂彩了?严不严重?”黄莺大大咧咧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依旧穿着那身火红的田径背心和短裤,蜜色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她几步走到张煜床前,毫不避讳地弯腰查看他手臂上的伤,带着阳光汗水气息的热力扑面而来。“啧,那冰山学姐够硬的啊!撞得不轻!”她伸手想戳一下伤口,被张煜躲开。
“训练不小心摔的。”张煜简短解释,拿起干净衣服准备去水房擦洗。
“摔能摔成这样?”黄莺显然不信,双手抱胸,火红的背心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胸型轮廓,眼神促狭,“行吧,英雄不问出处!不过班长,五千米报名了就别怂,这点伤算个球!明天训练照旧!我监督你!”她挥了挥拳头,马尾辫一甩,留下一个充满野性活力的笑容,风风火火地走了,像一团移动的火焰。
张煜拿着脸盆毛巾走出宿舍。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纤细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水房门口,似乎在等人。
是陈琛。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挺括的蓝布工装,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低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项线条,颈侧那粒小小的朱砂痣在灯光下红得惊心。她手里拿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小巧铝制医药盒。那股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玉兰幽香,在混杂着水汽和男生洗漱用品味道的走廊里,如同一缕清泉。
“张煜同学。”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赤裸的上身,在他后背和手臂的擦伤处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眸光沉静无波,如同在检查设备损伤报告。她将医药盒递过来,声音清晰冷静:“双氧水,消毒彻底。磺胺粉,防止感染。纱布和胶带。”她的语气是通知,是命令,带着精密世界对故障处理的程序化关怀。“伤口暴露,易受污染。处理完毕,及时覆盖。”公式化地说完,她微微颔首,白球鞋踏地,发出规律而孤清的声响,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一缕清冷的白玉兰幽香,留下微凉的轨迹。
张煜捏着手中带着金属凉意的医药盒,看着陈琛消失在昏暗中的笔直背影,心头涌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这冰冷精确的“医疗补给”,和她颈侧那粒红得惊心动魄的朱砂痣形成奇异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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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铁北二路,寂静无声。白日里喧嚣的操场此刻像一个巨大的、沉睡的黑色巨兽,煤渣跑道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远处城市零星灯火如同天边疏星。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路边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张煜穿着厚实的运动外套,在空旷的跑道上慢跑。后背和手臂的擦伤在运动中牵扯着,带来一阵阵钝痛,但他需要这种运动后的疲惫来驱散白天的纷乱和宿舍的闷热。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木霜寒的气息,让头脑异常清醒。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如同孤独的心跳。
跑过实习车间巨大的阴影区域时,一阵低沉的、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轰鸣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伴随着一缕淡淡的、燃烧不充分的汽油味。
张煜放慢脚步。只见在车间侧面靠近围墙的一小片空地上,停着一辆造型粗犷、线条硬朗的深绿色长江750三轮摩托车!庞大的身躯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车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弯着腰,手里拿着工具,对着引擎部位敲敲打打。
是蓝山。
她脱掉了白天的工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贴身的深灰色高领羊毛衫,下身依旧是那条深蓝色工装裤。紧身的羊毛衫完美地勾勒出她饱满而充满力量感的胸型轮廓、紧致得不盈一握的腰肢,以及充满力量感的背部线条。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汗湿的额角和麦色的颈侧。月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紧抿的饱满红唇,以及那双在夜色中更显幽深、如同淬火深潭般的蓝色眼眸,都散发着一种野性而专注的魅力。她动作利落,扳手敲击在金属部件上,发出清脆的“铛铛”声,带着一种原始的力量感。那股混合着机油、冷冽山茶花和淡淡汽油味的独特气息,在寒冷的夜风中弥漫开来,危险而诱人。
张煜的脚步停住了。他想悄悄绕开,但蓝山似乎已经察觉到了动静。她猛地抬起头,幽蓝色的眸子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锁定在张煜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的锐利。
“谁?”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带着独特的、略显低沉的沙哑质感,冰冷而警惕。
“我,张煜。”张煜硬着头皮回答,声音在空旷中显得有些突兀。
蓝山看清是他,眼中的警惕稍减,但审视的意味更浓。她直起身,手里的扳手随意地搭在摩托车油箱上,深灰色羊毛衫包裹下的饱满胸脯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月光勾勒着她充满力量感的身体曲线,野性而充满压迫感。“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当夜游神?”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跑跑步,清醒一下。”张煜简短回答,目光扫过那辆庞大的摩托车。车身上有不少磕碰和划痕,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硬朗气息。“你的车?”
“嗯。”蓝山应了一声,似乎懒得解释。她弯腰继续摆弄引擎,扳手再次发出敲击声。“白天的事,算你运气好,没撞坏我的调试台。”她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混在金属敲击声中,“下次训练,眼睛长在脚上。”
张煜被她噎了一下,刚想开口,一个极其细弱、带着浓浓睡意和怯生生的声音,突然从摩托车挎斗里传了出来:
“蓝……蓝山姐姐……好了吗?莓莓好冷……”
张煜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在摩托车那宽大的挎斗里,竟然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女。她裹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带着陈旧机油味的深蓝色男式工装外套,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了进去,只露出一张小小的、精致得如同瓷娃娃般的脸蛋。
她的皮肤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皙,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泛着柔和的微光,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小巧的鼻子,淡粉色的、如同初绽樱花般的唇瓣,整个人透着一股易碎而纯净的美感,仿佛用力呼吸都会惊扰到她。
乌黑柔顺的长发披散着,几缕发丝粘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此刻,她正揉着惺忪的睡眼,怯生生地看着张煜,那双大眼睛如同浸在水中的黑葡萄,清澈见底,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一丝对陌生人的警惕。
“马上就好,再忍一下,莓莓。”蓝山敲击引擎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向挎斗里的少女时,幽蓝色眼眸中那冰锥般的锐利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却无比真实的温柔。她沙哑的声音也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碎了什么。
“可是……真的好冷……”被称作“莓莓”的少女缩了缩脖子,把宽大的工装外套裹得更紧,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挎斗里显得更加单薄无助。她看向张煜,大眼睛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小声问:“蓝山姐姐……他是谁呀?”
“一个走路不长眼的家伙。”蓝山简洁地回答,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硬,但眼神依旧停留在少女身上,带着暖意。
她放下扳手,走到挎斗边,动作自然地伸出手,用带着油污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将少女额前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个充满保护欲的动作,与她平时野性不羁的形象形成巨大的反差。“他叫张煜,一个……学弟。”
“哦……”朱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眼睛依旧好奇地打量着张煜,长长的睫毛扑闪着。
她似乎不太怕生,尤其是蓝山在身边的时候。她伸出小手,从宽大的工装外套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块看起来有些简陋、但散发着甜蜜香气的蜂蜜小蛋糕。
她拿起一块,怯生生地递给蓝山:“蓝山姐姐,你饿不饿?吃蛋糕……”
蓝山看着那块小蛋糕,又看看少女期待的眼神,冷硬的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她没接蛋糕,而是用沾着油污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捏了捏朱莓冰凉的小脸蛋:“莓莓自己吃。姐姐不饿。”她的声音沙哑依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宠溺。
朱莓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小口地咬着自己那块蛋糕。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看向张煜,犹豫了一下,把另一块没动过的小蛋糕,怯生生地递向张煜的方向,声音细弱蚊蚋:“学……学长……你吃吗?蓝山姐姐说你不长眼……肯定也饿了……”她的大眼睛清澈无辜,带着最纯粹的善意。
张煜愣住了。看着月光下这个如同易碎瓷娃娃般的少女,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块小小的蜂蜜蛋糕,鼻尖似乎萦绕起一丝与机油汽油味格格不入的、甜腻温暖的香气。蓝山也看向张煜,幽蓝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警告,仿佛在说:敢吓到她你就死定了。
“谢谢,我不饿。”张煜尽量放柔声音,对朱莓笑了笑。他注意到少女露在宽大工装外套外的一截纤细手腕,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朱莓有些失落地收回手,小口小口地吃着蛋糕,不再看张煜,而是专注地看着蓝山重新弯腰摆弄引擎的身影,大眼睛里充满了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蓝山似乎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她拧紧最后一个螺丝,直起身,长长舒了口气,一股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散开。她拍了拍手上的油污,走到挎斗边,声音放柔:“好了莓莓,车修好了,我们回家。”
“嗯!”朱莓开心地点点头,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她费力地想要爬出挎斗,宽大的外套绊住了她的腿。
蓝山俯身,动作极其自然地伸出双手,穿过朱莓的腋下,像抱一只小猫般,轻松地将她整个人从挎斗里抱了出来,放在地上。
朱莓站定,宽大的工装裤腿拖在地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拽了拽裤腰,对着张煜怯生生地鞠了个躬:“学长再见。”然后立刻像找到依靠的小鸟,紧紧抓住了蓝山深灰色羊毛衫的衣角。
蓝山没再看张煜,只是伸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朱莓柔软的发顶,动作带着保护的意味。
她跨上庞大的长江750,发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再次撕裂夜的寂静,排气管喷出一股淡蓝色的烟雾。朱莓熟练地爬上挎斗,把自己再次缩进那件宽大的工装外套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对着张煜的方向挥了挥小手。
蓝山戴上挂在车把上的半旧皮手套,幽蓝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扫了张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警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别?她没说话,拧动油门。庞大的摩托车发出低吼,载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碾过地上的枯叶,冲进铁北二路深沉的夜色里,只留下那混合着机油、汽油、冷冽山茶花和一丝微弱蜂蜜甜香的独特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张煜站在原地,望着摩托车尾灯那两点红光消失在道路尽头。后背的擦伤在夜风中隐隐作痛,但更清晰的是脑海中那双淬火幽蓝的眸子看向瓷娃娃少女时瞬间融化的温柔,以及那个易碎少女递来蜂蜜蛋糕时怯生生的眼神和那句“不长眼”的童言稚语。蓝山……朱莓……这两个名字,连同那辆粗犷的长江750,如同一个神秘的谜团,烙印在这个深秋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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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309宿舍,灯已经熄了,只有窗外透进的月光和几盏自制小台灯微弱的光晕。宿舍里弥漫着均匀的鼾声和梦呓。张煜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床边,后背的疼痛让他动作有些迟缓。
“回来了?”黑暗中,温阳冷硬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吓了张煜一跳。他侧过头,借着月光,看到温阳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背靠着墙,黑暗中只能看到他冷硬的轮廓和枕边烛台反射的微弱冷光。
“嗯。”张煜低声应道,脱鞋上床。他能感觉到温阳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
“夜跑?”温阳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嗯,睡不着。”
短暂的沉默。宿舍里只有其他人的呼吸声。
“蓝山,”温阳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冷的金属撞击,“离她远点。”他的语气不是建议,是命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告诫。“她和她身边那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沾上,麻烦无穷。”
他说完,不再言语,重新躺下,翻了个身,背对着张煜。冰冷的警告在黑暗中弥漫开来,与他枕边那幅代表绝对秩序的静物画融为一体。
张煜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后背的擦伤硌着硬板,带来清晰的痛感。黑暗中,他仿佛还能闻到那混合着机油、汽油、冷冽山茶花和蜂蜜蛋糕的复杂气息。
陈琛递来的医药盒冰冷的触感,黄莺大大咧咧的关心,安静担忧的眼神,张柠耳机里危险的诱惑,蓝山幽蓝眸子的审视与瞬间的温柔,朱莓那易碎如同瓷娃娃的面容和怯生生的蛋糕……还有温阳冰冷的警告……无数画面和气息在脑海中翻腾交织。
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透过窗户,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火车汽笛声,悠长而孤独。宿舍里,九种不同的呼吸在深沉的夜色中起伏。
空气里,残留的碘伏味、机油味、汗味、炒货香、风干羊肉的咸香、橘子糖的甜腻、白玉兰的冷香、野蔷薇果的微甜、汽油味、山茶花香、蜂蜜蛋糕的甜腻……无声地碰撞、缠绕、沉淀。张煜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安静那块带着橘子糖香的白手帕。
重生在这个平行空间的第一百零三天,这个属于钢铁、机油、碰撞、警告与易碎温柔的松江深秋夜晚,那些冰冷齿轮的缝隙里,悄然绽放的“野蔷薇”,似乎染上了更加复杂、更加危险、却也更加令人悸动的色彩。
……
1996年10月14日的晨光,像一块被松江深秋寒气打磨得更加透亮、边缘锋利的冷钢,斜斜地劈开了铁北二路的沉沉夜幕。
斯大林街旧名的最后一点残魂,彻底被清冽的晨风卷走,空气里弥漫着煤渣跑道被夜露浸润后散发的微腥、远处锅炉房燃煤的烟火气,以及宿舍楼窗户里飘出的、混杂着隔夜泡面汤和廉价牙膏的复杂气息。
松江机械学校的脉搏,在运动会倒数第四天的急促鼓点与文艺汇演愈加密集的排练号角中,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搏动感苏醒。
张煜推开309宿舍沉重的木门,吱呀声瞬间被室内混杂着汗味、机油、尘土、新金属器械(王亮那哑铃的冰冷铁腥)以及一股新鲜出炉烤面包焦香的暖湿气流吞没。晨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光斑。
“我靠!冯老三!你他妈拿老子的哑铃配重块当镇尺了?!”王亮赤膊套着油亮的海魂衫背心,正试图把一个巨大的哑铃片从冯辉摊开的《材料力学》习题集下抠出来,书页被压出深深的凹痕。“这是精密器械!不是你的文具!”
冯辉蹲在地上,厚瓶底眼镜几乎贴到纸上,手里捏着游标卡尺,对着被压变形的书页边缘测量,嘴里念念有词:“……弹性模量测试……形变量超差……需修正……”对王亮的怒吼置若罔闻。
王岩抱着足球,对着墙壁练习凌空抽射的起跳动作,嘴里发出“哈!”的发力声,震得床架嗡嗡响。
“哈你个头!床板灰抖老子盆里了!”吴东顶着一头炸毛板寸,正用一块沾了清漆的软布,极其小心地修补他那印着鲜红“奖”字的搪瓷盆边缘一道细微的划痕(显然昨日“战损”)。他头也不抬,不耐烦地吼:“再震,老子把你当球塞盆底!”
任斌默默坐在床沿,用旧绒布擦拭相框,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角落里,罐头台灯的光晕温暖专注。
何木的刻刀在黄杨木鸟雀的尾羽上留下流畅的纹路,木屑如金粉般簌簌落下,堆积在膝头摊开的、绣着野蔷薇的蓝格手帕上。雁洋的凤凰205相机镜头无声掠过吴东专注补漆的侧脸。
“安静!”靠窗上铺传来温阳冷硬如淬火钢的低喝,扳手敲铁砧般压下所有嘈杂。他已换上浆洗笔挺的蓝布工装,袖口一丝不苟挽到肘部。正用最细密的绒布,极其细致地擦拭着那枚镶嵌了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
枕边,黄铜水平仪反射着冷硬锐利的光泽。“器械归位。杂物清理。操场集合。”命令精准如机床指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烛台底座上,“±0.00”刻痕旁,橘黄糖纸、深酒红蕾丝碎片、那片沾着油污的深蓝棉布碎片,以及……多了一小片极其微小的、印着模糊小熊图案的透明玻璃纸糖衣!像某种稚嫩甜美的入侵者,悄然加入了这幅冰冷与魅惑交织的静物画。
张煜的目光在那片突兀的小熊糖衣上停留了一瞬,心头掠过昨夜月光下那个易碎瓷娃娃的身影。他穿过宿舍的喧嚣,拿起运动外套。
后背和手臂的擦伤经过一夜休整,疼痛减轻了许多,但碘伏的暗痕依旧醒目。裤袋里,安静那块带着橘子糖香的白手帕和黄莺的钢管、蔷薇果紧贴着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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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操场像一个刚刚苏醒的、带着凉意的巨大熔炉。煤渣跑道在清冷的晨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空气里飘荡着露水蒸发后的微腥、防滑粉的石灰味,以及早训者呼出的淡淡白雾。稀疏的人影在跑道上移动,脚步声在空旷中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