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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的沉寂,在站长办公室里弥漫开来,厚重得仿佛能吸附掉所有的声音,只余下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思绪与算计。

台灯的光晕将季守林脸上每一条细微的纹路都照得清晰,他那双精明的目光,带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审慎与犀利,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持续不断地在顾青知脸上扫描,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裂痕。

顾青知微微垂着眼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被上级审视时应有的、混合着紧张与诚恳的姿态。

这紧张是佯装的,但他必须让季守林相信这份“真”。

季守林与顾青知之间的关系,确实比站里其他科长要近上几分。

这不仅源于顾青知过往展现出的能力,更因为某种心照不宣的、在复杂环境中相互倚仗的默契。

也正是基于这份超出寻常工作关系的“亲近”与信任,季守林当初才力排众议,将关乎整个站内安危的警卫大队也一并交到了顾青知手上。

可现在,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下属,竟然主动提出要“撂挑子”。

这让季守林心头泛起一丝不悦,更多的是深深的疑虑。

警卫大队位置关键,交给谁才能既保证忠诚可靠,又不至于打破站内现有的、脆弱的平衡?

他脑海中快速闪过几个名字,又一一否定。

人选,是个棘手的问题。

“顾科长……”季守林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身体前倾,手肘重新撑在桌面上,目光如炬,“想必,你还是有其他原因吧?”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像是在引导,又像是在施压。

顾青知抬起头,脸上那抹疲惫似乎被这句话驱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看穿后的、略带窘迫的坦然。

他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有些无奈的笑容:“就知道瞒不过站长您。”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决心,才继续说道,声音平稳却清晰地传入季守林耳中:“我准备和小汪结婚了。”

“哦?”

季守林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惊诧,眉毛微微挑起,这个答案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笑容,虽然转瞬即逝,“这倒是好事。汪小姐……是个不错的人。”

他言不由衷地赞了一句,心思却急速转动。

忽然间,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季守林身体向后靠去,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带着几分长辈调侃晚辈的语气笑道:“怎么?是怕自己太忙,顾不了家,过不了二人世界?”

他用一种相对轻松的方式,点破了顾青知可能存在的“私心”。

顾青知却摇了摇头,笑容里带上了一丝苦涩。

他目光微垂,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也变得缓慢而深沉:“站长,说实话,争权夺利,本就不是我所好。当初从沪上奉命来到江城,也仅仅是为了调查案件,本无意卷入江城这个大染缸的是是非非……只是后来,阴差阳错,种种缘由,就留在了此地,身不由己了。”

顾青知的语速很慢,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唏嘘与感慨。

每一个字,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将自己从江城站过往那些血腥、诡谲的事件中剥离出来,试图塑造一个厌倦纷争、渴望抽身的形象。

此刻他脸上流露出的无奈与心力交瘁,都是精心设计的气氛铺垫,为了让接下来的话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站长……”顾青知重新抬起头,目光恳切地看向季守林,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

“站内目前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稳定,是平衡,是需要拿出给上面看的成绩。我同时兼管总务科和警卫大队,权力看似大了,但对我个人而言,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和压力,生怕力有未逮,耽误了工作。更重要的是,对于整个站里来说,权力过度集中在一人身上,未必是好事,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内耗,这是一种……不和谐。”

他刻意停顿,让“不和谐”三个字在寂静的空气中多停留片刻,观察着季守林的反应。

这番话,半是真心,半是假意。

但切入点选得极其刁钻,正好戳中了季守林作为一站之长最关心的核心问题:掌控与平衡。

季守林静静地听着顾青知的陈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依旧在桌面上规律地、轻轻地敲击着。

他不得不承认,顾青知这番话,无论其背后真实动机如何,至少在明面上,说得滴水不漏,甚至可以说是“深明大义”,完全是从站里工作的大局出发。

这让他很难找到直接驳斥的理由。

良久。

季守林才仿佛经过深思熟虑般,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刻意为难的沉重:“顾科长,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你能这样为站里考虑,我很欣慰。”

顾青知默然。

季守林又微微颔首,做出了决定:“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警卫大队的工作,我自有安排。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总务科这一摊子,繁琐是繁琐,但至关重要,你务必要替我管理好,不能再出任何纰漏。”

顾青知心中了然。

季守林这是同意了他交出警卫大队的请求,但牢牢攥住了总务科,既削弱了他的实权,又保证了他依旧被绑在站里的战车上,无法完全超脱事外。

他立刻挺直腰板,正色道:“请站长放心,总务科的工作,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让您失望。”

“嗯。”季守林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像是随口问道,目光却紧紧锁住顾青知:“青知啊,你在警卫大队也待了一段时间,对里面的人员比较熟悉。依你看,谁能够接替你,胜任这个队长的职务?”

顾青知心头猛地一紧。

真正的考验来了。

季守林这是在试探他,试探他是否在警卫大队安插了亲信,是否仍有恋栈权力的心思。

无论他此刻推荐谁,那个人都绝不会得到季守林真正的重用,甚至可能因此被打上“顾系”的标签,遭到清洗。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思索,片刻后,才谨慎地回答道:“站长,警卫大队的弟兄们都很能干,各有所长。但队长一职,责任重大,需要统揽全局,又要能服众。我仔细想了想,目前似乎还没有发现特别合适、能完全挑起这副担子的人选。这件事关系重大,恐怕……还是要请您亲自考察、定夺更为稳妥。”

这番回答,既表现了对警卫大队情况的了解,又充分显示了对季守林权威的尊重,更重要的是,彻底撇清了自己安插亲信的嫌疑。

季守林盯着顾青知的目光终于稍稍柔和了一些,那锐利的审视感消退了不少。

他微微颔首,似乎对顾青知的识趣感到满意:“既然如此,这件事就不必大张旗鼓地宣布了。警卫大队,暂且先由我来兼任队长,等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再另行任命吧。”

“是,站长英明。”顾青知恭敬地应道,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他自然不会对季守林的安排发表任何意见,这本来就是站长职权范围内的事情,轮不到他一个“主动请辞”的人来操心。

消息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总会激起涟漪。

顾青知卸任警卫大队队长的消息,还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在江城站内部渲染开来。

这看似寻常的人事变动,在敏感的特务机构里,足以引发各种各样的猜测和解读。

反应最激烈的,当属与顾青知私交不错的情报科长孙一甫。他几乎是听到风声后就径直闯进了顾青知的总务科办公室,连门都忘了敲。

“老顾!”孙一甫弓着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冲坐在沙发上似乎正在闭目养神的顾青知嚷道,“你傻呀?怎么就主动请辞了?那可是警卫大队!实打实的硬权力!多少人眼红盯着呢!”

顾青知睁开眼,看到是孙一甫,脸上露出一抹看似洒脱的笑容,伸手示意他坐下:“老孙,来了?坐。我现在是无事一身轻,正好可以偷个懒。”

“你啊,你啊……”孙一甫用食指虚点着顾青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一屁股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压低了声音:“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站长那边……?”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怀疑是季守林借机削权。

顾青知摇摇头,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语气轻松:“别瞎猜,是我自己提的。太累了,想清静清静。”

孙一甫狐疑地看着他,显然不太相信这套说辞。

权力是个大染缸,在这江城站里,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染上了就戒不掉,像顾青知这样主动跳出来的,简直是异类。

与孙一甫的关切和不解不同,行动科长马汉敬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先是愣了片刻,随即便是不屑一顾的冷笑。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顾青知向季守林“投诚”的一种手段罢了,用交出部分权力来换取站长的信任和庇护,典型的以退为进。

但冷笑之后,马汉敬的心中却隐隐升起一股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顾青知自卸臂膀,失去了对警卫大队的掌控,使得整个江城站,就属他行动科的实力最强,人员最众,装备最精良。

他本就与顾青知不对付,两人之间明争暗斗多次,他一直怀疑顾青知背后有鬼,只是苦于没有确凿证据,加上顾青知手握警卫大队,让他投鼠忌器。

现在,机会似乎来了。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毒草,在他心中迅速滋生、蔓延。如果能够趁此机会,加紧对顾青知的调查,找到他“不规矩”的证据,那么,凭借行动科现在的力量,或许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拿下”顾青知!

一旦成功,不仅能除掉这个眼中钉,更能极大地巩固他在站内的地位,甚至……他不敢再深想下去,但那股权力的诱惑,却让他心跳加速,血液沸腾。

而侦察科、组训科和译电科的几位科长,在得知此事后,反应则相对平淡。

他们或许在私下场合会有几句议论,但表面上并没有过多的讨论。

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特务机关里最常见的生存哲学。

不过,站内关于顾青知“权势”是否就此衰落的分析,却在一些有心人之间悄然流传,各种版本的猜测和推论,在暗地里发酵。

孙一甫显然还没从顾青知辞职的消息中完全回过神,他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老顾,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跟兄弟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顾青知看着孙一甫关切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动,但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笑容。

他放下茶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用一种略带腼腆,又带着宣布喜讯的语气说道:“难处倒没有。不过,确实有件私事……我和小汪,准备结婚了。”

“真的?”孙一甫猛地提高音量,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响亮,“要结婚了?”

顾青知肯定地点点头。

“哎呀!这可是大喜事啊!”孙一甫脸上的疑惑和关切瞬间被兴奋取代,他一拍大腿,“你嫂子前几天还和我念叨你呢,说你和汪小姐郎才女貌,事情也该定下来了!没想到这么快!结婚好啊!成了家,人就安定下来了!”

顾青知看着他兴奋的样子,不由得打趣道:“老孙,是我结婚,怎么感觉你比我还兴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又要当新郎官了呢!”

“去你的!臭小子,没大没小!”孙一甫笑骂道,指着顾青知,脸上却满是笑意,“我这是替你高兴!成了家,立了业,人生大事就算完成了一半!什么时候办?定好日子没有?到时候站里的兄弟们都得叫上,大家伙好好乐呵乐呵,给你热闹热闹!”

感受到孙一甫话语里那份不掺假的热情,顾青知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双手合十,做求饶状:“嘚嘚嘚~,是我说错话了,老孙你别见怪。日子还没最终定,等定下来了,我肯定第一个通知你!”

“这还差不多!”孙一甫满意地拍了拍顾青知的肩膀,豪爽地说道:“放心,到时候我肯定给你备份大礼!好好准备,这可是大事!”

办公室里,气氛似乎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婚事而变得轻松了一些。

但顾青知知道,这短暂的轻松背后,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他交出了警卫大队的枪,看似退了一步,却也让自己和马汉敬之流的矛盾更加直接和尖锐。

而这场仓促决定的婚姻,究竟是保护色的加深,还是另一重危险的开始,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窗外的江城,依旧笼罩在灰蒙蒙的天色下,远处的建筑轮廓模糊,如同此刻站内的人心,难以看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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