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耀辉此时表情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冷漠，已经是他在公司里处理各种事务的面孔了。除非他愿意，否则任何人都没法通过他的表情和眼神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
对女儿用出这样的模式，是准备以成年人的姿态来面对面交谈。
然而，眼前章依曼并没有像公司里战战兢兢的下属一样坐下。
章依曼不知想到了什么，勃然大怒，几步跳到章耀辉身后，扬起掌一下下拍着章耀辉的肩膀和后背：“你昨天晚上就猜到了吧！猜到了你还逗我玩！我觉都没睡好！让你逗我玩！逗我玩！”
“啊啊啊……”章耀辉连忙扭着身子，连连招架，凝聚起来的气场顿时被打散。
“我这还不是为了配合你嘛……”章耀辉绕着藤椅拼命躲闪。
章依曼踩着藤椅，从高处一下子往章耀辉身上跳过去。
章耀辉也不敢躲，一把接住女儿，任由女儿用掌痛击后背，用脑袋撞他脑袋。
最后两个人并排坐在了藤椅上。章耀辉闭着眼睛看向远处，章依曼则斜靠在章耀辉的肩膀上，喘气休息。
午后的院子里，除了风把树叶吹落的声音，其他声音离他们都显得十分遥远。
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几秒钟，章依曼嘟囔着问：“爸爸，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跟他在一起啊？”
“不讨厌啊，”章耀辉叹了一口气，“要是真的讨厌，我早就弄死他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啊？”
“我怎么想的啊……”章耀辉怅然地重复了一遍问题，却没有接下去回答。
因为他还没想清楚。
像章耀辉这种道行的老狐狸，断然不会因为一部电影一首歌而转变什么想法。《网络谜踪》的出现，只不过是恰好撞到了他的迷茫上，能让他多听到一种声音，多一个参考。但最终能让他改变想法的，还是只有他自己。能让他们迷茫的，也只有他们自己。
“你呢？你是怎么想的？”章耀辉不急着给出答案，反而问着章依曼。
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谈论爱情，谈论韩觉这个人。
“我其实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我知道你是担心我。”章依曼说：“你担心他是用生命来威胁别人的人，精神不稳定，幼稚，不自爱，跟我在一起之后也用这一套来对付我。你担心他抑郁复发，突然离世会让我痛苦。你担心他有暴力倾向，生气起来可能会打我。这些我其实都知道的。”
“嗯。”章耀辉有些感慨，自己的女儿原来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但是你对我太没信心啦。我又不是笨蛋，而且也没有被精神控制。他如果是那种打女朋友、威胁女朋友的人渣，我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他呢？我是你和妈妈，还有师父和秦姐一起宠大的人，我但凡受了一点委屈，我肯定忍不了然后告诉你们了呀。但真的真的，我跟他在一起好开心，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我，变成了更好的一个人。爸爸，你对他还不够了解。”
一阵风悠悠晃晃地吹了过来。树叶相碰的沙沙声格外好听。
有时重复谈论一个话题，等于在同时做两件事：谈论话题，以及审视上次谈论话题时的自己。
上次他聊起韩觉，手里有大堆韩觉的资料。拿着那些资料和隐秘，章耀辉敢说他了解韩觉。
现在，章耀辉真的不敢说他了解韩觉了。《网络谜踪》到底还是有作用的。章耀辉发现他就连最亲近的女儿也了解得不完全，更何况一个外人呢？
“他现在是一个不错的人了。他现在不会打架，也没有不干不净的坏习惯，赚很多钱却不会乱花。他现在变得特别怕死，摩天轮都不敢去坐，用命威胁别人比杀了他还难……”
章耀辉温柔地看着女儿战战兢兢地说服着他，就像目睹着女儿在黑暗中提心吊胆地沿着楼梯向下走。这是他的记忆里，女儿第二次认认真真不以撒娇的方式来获取他的支持。第一次是她提出学唱歌当歌手的时候。
“嗯。”章耀辉还是应了一声。
“而且……”章依曼犹豫一阵，说：“万一我明天就死了呢？”
章耀辉轻轻磕了一下女儿的脑袋，“这种不确定的事情可说服不了我的啊。”
章依曼皱皱鼻子，轻声说：“可是妈妈生病的时候，我们也没有想到啊。”
章耀辉愣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了亡妻的面孔。
“我如果生病的时候还没有跟喜欢的人结婚，那我多可怜啊，就算走也不会甘心的。”
“你太小看婚姻了。而且这对你来说也太早了。”
“为什么呢？妈妈以前跟我说，你年轻的时候也不怎么样的，游手好闲，一个稳定的工作都没有，外婆和外公看到你都很不喜欢你。但她就是喜欢你，所以跟你结婚了。”
“是啊……”章耀辉温柔地笑了笑。谈及逝去的爱人，章耀辉就连呼吸都轻了很多。“你那时候那么小，你妈妈跟你说过什么都还记得？”
“记得啊，我还记得很多很多。”章依曼兴奋道：
“她说要当勇敢一点，想要什么不能靠等，只有主动争取了才有可能得到。她还说，长大遇到了很喜欢的人，先让师父看，然后再让爸爸你看，师父的话要全听，爸爸的话只要听一半就可以了，因为爸爸一定会故意挑很多很多的毛病。她还说，她很高兴跟爸爸结了婚……
妈妈如果看到大叔，她一定会很满意的。而且她也一定会夸我做得好，然后站在我这边的！”
章耀辉望着远方，久久地不出一声。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章耀辉不知道女儿竟然记得那么多关于她妈妈的话。
“那爸爸，你觉得呢？”章依曼问。
“什么？”
“你是怎么想的？”
章耀辉低垂着视线，说：“让我想想。”
另一边，导演过来打了个招呼，提醒下午的旅游行程开始了。
章耀辉和章依曼回到屋子里稍作洗漱，然后就跟着队伍开始下午的拍摄。
录制的时候，大家可以明显感觉到章耀辉的兴致没有之前那么高。与此同时，章依曼也安静了很多。大家都不知道这对父女之前在院子的时候里聊了什么，因此也没好意思多管闲事。令人意外的是，今天同样不在状态的还有老刘。
小刘逮着个机会，凑过来问老刘在整啥幺蛾子，走路能不能好好走，不要走在阴影里，说话能不能好好说，不要颠三倒四。
老刘没有解释什么，他只是看看自己的女儿，再看看章依曼，叹出一口很莫名其妙的气，说没什么。
下午逛了几个地方，就到了晚饭的饭点。晚饭在一家包了场的小餐厅里吃。
在节目组还在安置摄像头的时候，章耀辉找到女儿，说了这么一句话：
“晚饭你跟他去吃吧。”
“谁？”章依曼问。
“你朋友，不对，韩觉。”
章依曼以为她爹在说阴阳怪气的话，于是给了他一掌。
章耀辉扶着肩膀小跳两步，解释道：“你们午饭没有吃成，现在晚饭去补上吧。我们明天早上的飞机，再要一起吃饭就不容易了。”
章依曼愣在原地，仔细看着章耀辉的表情，分辨当中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章耀辉叹了一口气，笑着说：“在安全的前提下，我以后不会干涉你们了。”
“真的？！”章依曼一脸的难以置信。
“真的。”章耀辉点点头。
想了一个下午，章耀辉已经做出决定了。
该给年轻人让路了。
“这是不是个恶作剧？”章依曼突然警惕地转头四处打量。
“……不是。”章耀辉不知道女儿被谁传染得疑心病那么重，“算了算了，别去了，就当我没讲。”
“不行！！！”章依曼终于肯相信了，她一下子撞到了章耀辉的怀里，“谢谢爸爸！！！”
“如果他对你不好，我是会对他不客气的，就算是你求情也没有用，你记住没有？有一点委屈难过了就告诉爸爸。你等下见到他的时候，直接把这句话告诉他。”章耀辉使劲按住女儿的肩膀，就像按住家里的章三。
“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狂喜的章依曼被按住之后还在一蹦一蹦的。两只胳膊摆出了残影，仿佛恨不得立刻跑到约会的地点。
章耀辉按住章依曼的胳膊：“低调一点，你等下悄悄出去，秦姐和小李会跟在你后面的。”
“噢！”章依曼做开始原地踏步练习。
“等下问你李叔叔哪里的餐厅隐蔽，东西味道好，他知道，他会告诉你的。”
“噢噢噢！！”
“吃完饭早点回来，不要乱跑。”
“知道啦！”章依曼兴奋地应了一声，然后准备笑容洋溢捂住肚皮，假装自己身体不舒服，要去请病假。
“你直接走就好。”章耀辉把女儿的嘴角按下去之后，帮她理了理头发，遮挡着背后可能的视线，将她塞进了出租车里。
“爸爸，爱你喔！哎呀！”章依曼从窗户伸出半颗脑袋，然后立马被车里的秦姐拽了回去。
章耀辉笑着摇了摇头，拍拍车门，说：“去吧。”
车子启动了。
看着那辆载着女儿的出租车逐渐远去，直至完全看不见了，章耀辉才转身回到餐厅里，跟节目组的众人说小曼身体不舒服，就让她先回民宿了。
大家纷纷送来关心，得到没事的回答之后也都放心了，不疑有他。只有老刘摸着下巴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不过被女儿瞪了一眼，就立马又坐端正了。
章耀辉离开人群，来到餐厅外面，看了看手机屏保的家庭合照，收起来。点燃一根烟，倚靠着墙壁，望着远方的月亮，徐徐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