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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陌野中了郑曲尺的一箭,身负重伤之际,根本没办法再指挥战场。

他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出兵围剿,没伤在宇文晟的手上,反而险些折在他最意想不到的郑曲尺手里。

那两箭,如今回想起来,完全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她说得对,要不是他命大,只怕现在他连喘口活气的机会都没有了。

陌野想着她当时射箭时,那冷然狠酷的模样,哑声笑着。

他脸白如纸,伤处血喷不止,染红了衣襟,可他却半点没顾及伤处,攥紧了拳头大力地捶打着地面。

“郑、曲、尺,郑、曲、尺……好你一个郑曲尺啊。”

这种感觉就跟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瞎了眼睛,是他小看了她啊。

士兵们将中箭的陌野扶下马之后,就开始紧急为他处理箭伤,见他突然情绪不稳,不顾胸前伤势泄愤,便赶忙上前阻止。

“司马,你冷静一些,你这样伤口会裂得更大……”

“快,快抓住司马!”

陌野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气,他低头看着胸口处那一支箭,箭尾已被折断了,但箭头部分却深深嵌入进了他的血肉里面。

绞痛,全身冰凉,迸沁着冷汗,但比起这些,因为心里憋屈,他更想疯癫一场。

“爷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看走眼的人,却是她郑曲尺了……”

他旧恨新仇一齐涌上他的心头,化成一团火熊熊燃烧,但正因为他的情绪过于激烈,导致气血沸腾上涌,伤口的血眼见止不住。

“现在还不能拔箭,先——”

“司马!”

失血过多的陌野,在折腾一番之后,人终于没扛住晕了过去,而宏胜国的北堂将军此时不知所踪,其它人只能下船入江,继续追击。

然而火油铺河,滔焰浓烟,也给他们的追捕造成了困境。

郑曲尺这边的船身,逐渐被推移逃离了包围的火势,下方的暗卫终于有机会探出头来,大大粗喘了一口气,游推着船身远离岸边。

这也意味着,郑曲尺她离宇文晟越来越远。

“宇文晟——”

她站在船头,大声喊着他。

然而宇文晟既没有回头,亦没有回应她。

她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到。

但在这一场嗜血的杀戮之下,没有任何一艘船能够追上来,他以一种暗夜般沉默的温柔,以鲜血和尸骸堆砌的出口,为她打造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盾。

她的目光始终在他身上停留,心中惊骇不已,连身体亦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他摧毁一切,斩杀所有,只为守候住她……可他自己呢?

他不管他自己会怎么样了吗?

几十搜船只被宇文晟捣毁了不少,再加上火油烟熏,他们视野受阻,无法合力围攻,一时竟还对他束手无策。

直到岸边又突击来了一队神秘人,他们身披宽大的蓝衣斗篷,藏头露尾,然后一字排开来,拿出了最具杀伤力的武器——钢栝机。

这是一种不曾流传于世的射杀机巧,它们刚射出时是一束较大的箭,但会在半空打开,变成鹰枭一般的利爪子,一旦被它钩住,便会狠狠刺进猎物的肉里,难以摆脱。

他们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宇文晟,等待着最佳时机,瞄准、射出,十几束“钢栝机”在江面上空散开,它们有一部分错开了,但亦有一些挂在了宇文晟的肩膀、背部与大腿处。

这些利爪,远比屠夫挂肉的钩子更利、更尖,它一碰到血肉就牢牢攀紧,吸附,抓紧,当即宇文晟身形一个踉跄受滞,从高处狠狠地摔落在一艘船上。

郑曲尺遥望江面,那黑烟滚滚,所有的一切都是若隐若现,她只见到他好像被什么攥住了,人就从高处跌落下来。

“宇文晟——”

但很快,他又站了起来,可岸上的那些身着蓝色斗篷的神秘人,他们抓紧“钢栝机”一齐朝后拖拽,令他行动受限,只能受其摆布。

他拿剑砍“钢栝机”的牵引链子,但这是钢铁做的,十分坚硬,并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斩得断,尤其他受伤的右臂承不了多少力量,单靠左臂的力量,一旦身体失衡,就大打折扣了。

“宇文晟被困住了,全体将士听令,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杀了。”

周围船上的人驶船靠近,纷纷跳上他所在的船身,立马冲上去刀剑相加,面具之下的人,挥剑扫退前后敌军之后,纵身而起,而岸边的人则继续施加更大的力道,让他不得逃脱……

“给我射杀!”

“射——”

船上、岸上、渡口的全体弓兵得令,他们目光凛冽,磨刀霍霍,一霎那间,只见百箭、千箭齐发,而被高高吊起的人,眨眼之间就如同一个箭靶子似的被射中——

噗通——

郑曲尺瞠大的瞳孔内,是他身躯溃败破烂,坠落入了那一片清寒阴冷的江水当中,血染出一片殷红……

在一片红色血河当中,却独独留出了一条闪光清澈的水带,水带扩大到远处江面之上,泛起了万顷波光——

平波无澜的江面上,有一艘大船早就停泊在那里,在见到郑曲尺的小船缓缓驶来之后,船上的人赶忙射出铁爪扣抓住船橼,将其船身拖拽着靠拢。

有人下船,联合暗卫将郑曲尺带上了大船,弃了那艘小船。

“夫人,你没事吧?”

当郑曲尺在大船上看到润土之时,人有些恍惚怔忡。

“你……你怎么会……”

“夫人,我的事说来话长,总之我没事,这一切都是将军提前安排下的……对了,怎么只有夫人?将军他呢?”他有些迟疑地问道。

郑曲尺一下就回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情,鼻头一酸,眼眶再度湿润了。

她怔怔道:“他中箭后,掉进江中了……”

润土一听,脸色遽白,半天没回过神来。

郑曲尺伸出手,紧紧地攥着胸前衣下的镯子,然后慢慢地蹲了下来,不住地饮泣,极为小声,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哀鸣一般,连哭都不敢放肆。

“他、他替我挡下了所有的追兵,可他却没有撑到最后……跟我一起离开……”

润土失魂了半晌后,白着一张像鬼一样的脸,喉间的哽咽被他和血一般咽了下去。

他哑着声音道:“夫人,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将军能安排好这一切事情,他一定……一定不会这么简单就没了,所以我们必须尽快启程回到邺国,您……您一定要振作起来,如今将军府内只剩你一个能主事的女主人了,咱们在邺国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您代替将军回去先行处理。”

润土的话令郑曲尺抬起了头来。

她眼睛红得跟只兔子似的,她吸了吸鼻子,咬牙道:“他没死,他一定没死……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的死了。”

“对,我们会留下一批暗卫在江中搜寻将军的踪迹,若有消息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的。”润土也如是道。

郑曲尺站了起来,但因为蹲了很久,刚一起身,眼前就是一片黑晕。

“夫人!”

润土赶紧扶住她。

他们这才看到郑曲尺背后不知何时中了一箭,箭尾被掰断了,虽然卡在靠左肩胛的位置,不算要害,但却早已流了很多的血。

“夫人,你受伤了?”

郑曲尺昏昏沉沉地半睁着眼睛:“是吗?可我为什么……一点痛意都感觉不到呢?”

润土闻言,眼眸一下就湿润红了。

——

在睡梦之中,再现了那一队身着蓝色斗篷的人,他们一个个面容模糊,却不约而同地掏出威力惊人的兵器,对着宇文晟的方向发射……

一阵大风掀起他们的袍子,露出了腰间公输家弟子的腰牌时——

“是公输家……”

郑曲尺从梦中被惊醒,就翻坐了起来,目光也仿佛刚从遥远的地方摸索回来似的,这时旁边一道暴躁的川音给她喊回了神:“郑曲尺,你给老子赶紧躺下!”

郑曲尺转头一看,只见桑大哥拄着拐杖,气得火冒三丈地蹦过来,一把将她重新给按回倒在床上。

“你的伤口还没有彻底长好,你坐起来做什么?你不痛吗?“

痛……

正因为痛,所以她才清醒了。

她茫然地看着上方:“哥,我回来了……”

本来还气不过的桑大哥,这会儿一见她这副惆然若失的模样,又开始心疼她这段时间的遭遇了:“……对,你回来了。”

“哥,我回来了,可我却没能把他一并带回来,只有我自己回来了……”郑曲尺喉间如哽,连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桑大哥显然也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他长叹了一声坐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脑袋:“尺子,人这一辈子哪能样样都占强,不亏欠别人的啊,只要你还活着,就慢慢还吧。”

他最了解她了。

“可是哥……一条人命,我怕我还不起……”她一臂横挡于眼前。

人若没了,她拿什么去还?还给谁?

桑大哥却沉声道:“尺子,大哥知道,你是个宁愿别人欠你的,却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无论你之前对柳风眠的感情有多少,你这一辈子估计都会忘不掉他了。”

“但忘不掉就忘不掉吧,记着也好,以后的生活你就要更珍重自己,只要你活着,他这一趟便没有白死。”

郑曲尺现在并不想听任何劝诫或安慰的话,有些事,只能她自己想通,有些坎,也只能她自己去跨过,她知道的,谁也帮不了她。

“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桑大哥见不得她难受,虽然当他听润土他们讲了一些原委,也明白柳风眠的牺牲对他家妹子是一件多么大的冲击。

但人的心总有偏私,他很感激柳风眠,若有可能,他可以一命换一命来偿还对方的恩情,但他却不想尺子这一辈子都溺在他给予的伤痛泥潭当中。

“好,哥先去给你熬药。”

桑大哥拍了拍她两下,人才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房内安静下来,郑曲尺躺在床上,余光不经意扫到了案几上摆放的一座雕塑。

她视线一滞,那是她新婚之夜给宇文晟雕刻的塑像,是一条凶狠的八岐大蛇温驯地围绕着一名男子,那面男子眼睛处蒙着一条长纱巾,将本来有几分朦胧仙气的五官模糊了一半。

那时候的她,并没有见过他的真容,所以雕刻出来的人,也半是朦胧半是真。

可是现在……她已经知道了。

她爬起来,将雕塑拿过,然后找到雕刻刀,先是削掉了遮挡眼睛部位的纱巾,再一点一点将他的脸重塑完整。

木榍片片飘落,每一刀,都伴随着牵扯的痛意,但这样更能叫她保持清醒的神志。

当在木雕上重现宇文晟的脸时,她久久怔愣。

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过他的五官轮廓,视线不禁模糊了起来。

“早知道会是这样,我当初就该对你更好一些了……”

——

房间外面,蔚垚、王泽邦还有润土都过来了,在郑曲尺昏迷不醒的这些天,他们一直守在外边。

在看到桑大哥出来后,他们赶紧上前询问道:“那个……桑大哥,不知道郑工醒了吗?”

因为夫人一直要求瞒着桑大哥自己嫁给了宇文晟这件事情,所以他们也不敢贸然将一切透露出来,说什么都是含糊不清,这也导致桑大哥时常以一种怪异、不信任的目光看待他们。

“醒了,不过她精神不大好,你们……晚些时候再过来吧。”桑大哥板着脸道。

这几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与他们家尺子这般熟了,一天到晚正事不干,非得守在这里等她醒来不可。

“桑大哥,是这样的,我们这边有些要紧事,不知可容我进去与郑工说几句话?”蔚垚觍着脸请求。

桑大哥瞥了他一眼,不客气道:“还是明日再来吧。”

他们看了一眼静悄悄的房内,只能作罢。

——

隔日

他们几人又来蹲人了,可桑大哥一想到躺在床上神色萎靡的郑曲尺,还是拒绝了。

“桑大哥,如今营寨中出了紧急大事,你就行行好吧。”

“你们营寨出事了,自有上面的人处理,与我家尺子何关?我说了,她……”

“哥,让他们进来吧。”

在这时,房内一直缄默的人却出声了。

桑大哥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他瞪了三人一眼:“好吧……”

三人并排站在床边,郑曲尺已经坐了起来,她问:“出什么事了?”

“夫人,如今将军不知所踪,邺王得了信,便打算开始整顿咱们长驯坡营寨,让咱们即可班师回京,否则便不肯再发放军粮,如今军中口粮紧缺,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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