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年(1567年),丰后国府内城天守阁,大友义镇凭栏而立,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寒风卷着枯叶掠过城头,吹动他身上的绫罗锦袍,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身后案几上,摊着一份厚厚的财政奏报,上面的数字让人触目惊心。由于阿苏惟将掌控的多条商路接连衰落,大友家每年能获得的战略物资锐减大半,再加上连续的作战消耗,原本充盈的府库如今已告见底。
“阿苏宫司那边,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大友义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问向身旁的田原亲贤。
田原亲贤躬身回道:“回主公,宫司那边确实困难。明国隆庆开关禁绝贸易,朝鲜商路那边也彻底亏空,他手中仅剩的商路也被三好家持续打压,如今恐怕连维持自身运转都艰难,实在无力再向咱们输送物资了。”
大友义镇重重叹了口气,他深知,阿苏惟将的商路衰落,对大友家的打击将是致命的。此前大友家全力推进伊予国攻略,依仗的正是阿苏惟将提供源源不断的物资支持。如今物资断绝,前线的粮草弹药供应频频告急,再加上三好家重心回落四国,四国攻势屡屡受挫。
“伊予国攻略,停了。”大友义镇咬了咬牙,做出了痛苦的决断。这意味着他多年来打通四国、进而上洛的梦想化为泡影,更意味着此前投入的巨额兵力、物资都打了水漂。但他别无选择,若继续在四国死磕,只会让大友家陷入更深的泥潭。
“传令,撤回伊予国兵力,全力整顿九州内部。”大友义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筑前国是九州的门户,博多港更是贸易要地所在,必须要牢牢掌控在咱们手中。从今日起,重心转回筑前!”
田原亲贤心中一凛,他知道,大友义镇这个决定,必然会引发系列连锁反应。筑前国局势复杂,豪族林立,尤其是此前被招抚的秋月种实等人,本就心怀异心,如今大友家战略收缩,重回筑前,必然会对这些势力施加压力,一场新的风暴恐怕在所难免。
大友家战略转向,最先触动的便是筑前国的各方势力,而这还要从角隈石宗出走说起。
角隈石宗是大友家军师智囊,智勇双全深得军心。但在伊予国攻略的规划上,他与大友义镇产生严重分歧。角隈石宗认为,应该先稳固九州根基,再图四国扩张,反对大友义镇急于求成的做法。
双方争执不下,矛盾日益激化,再加上招抚秋月种实一事,角隈石宗认为大友义镇过于放纵叛乱势力,埋下隐患,心中更是不满。最终,角隈石宗毅然离开大友家,前往肥后阿苏惟将那里,暂时作为寄骑,等待时机。
角隈石宗出走,不仅让大友家损失智囊,更在筑前国引发连锁反应。那些原本就对大友家心存不满的豪族,看到大友家内部出现裂痕,又听闻其物资匮乏、战略收缩,心中异动愈发明显。
秋月种实,这位筑前豪族,此前叛乱却被大友家招抚,表面臣服,实则暗中积蓄力量,等待再度反叛的时机。角隈石宗的出走,让他看到了割据筑前希望。他深知,角隈石宗是大友家为数不多能在筑前压制反叛势力的人物,如今此人离去,大友家在筑前的力量必然削弱。
“大友义镇如今资源枯竭,又失去角隈石宗,正是咱们再次起事的好时机!”秋月种实召集心腹家臣,秘密商议,“上次叛乱,咱们准备不足,才被迅速平定。这次,只要准备充分,再找个强力外援,定能一举击败大友家,夺回筑前控制权!”
家臣纷纷附和,他们都清楚,大友家对筑前的掌控欲极强,如今重心转回,必然会对他们这些豪族施加压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而这个强力外援,秋月种实心中早已有人选,还是中国地方的毛利元就。
毛利元就作为西国霸主,一直对九州虎视眈眈,尤其是博多港这样的贸易要地,更是让他垂涎三尺。多年来,他一直采用以夷九州制九州的策略,暗中扶持九州的反大友势力,牵制大友家的发展。
如今大友家陷入困境,秋月种实又有意反叛,正是毛利元就插手九州事务的绝佳时机。当秋月种实的密使带着厚礼抵达毛利家居城吉田郡山城时,毛利元就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合作。
“大友义镇野心勃勃,如今虽暂陷困境,但根基仍在。”毛利元就对着密使,老谋深算的说道,“本家可以为你们提供支持,还可以派遣水军袭扰,以牵制其兵力。但你们要等等,本家弹压尼子旧领,兵力尚且分散,动员集合还需要时间。”
秋月种实自然满口答应,得到毛利元就的承诺后,他立刻联络了同样对大友家不满的高桥鉴种。高桥鉴种叛乱被大友家击败投降,之后心中一直憋着一股怨气。如今有秋月种实牵头,又有毛利元就撑腰,他当即决定再次反叛。
一场席卷筑前的叛乱,在毛利元就的暗中怂恿下,悄然酝酿,并再次燃起反叛烽火。
秋月种实率先在古处山城举兵,打出驱逐大友的旗号,麾下兵力迅速扩充至八千余。紧接着,高桥鉴种在岩尾城响应,率领五千之众攻占博多港外围据点,切断了大友家的海上补给线。
一时间,筑前国境内的反大友势力纷纷响应,叛乱之火迅速燎原。
消息传到丰后国府内城,大友义镇勃然大怒。
“秋月种实、高桥鉴种,好大胆子!上次饶他们一命,如今竟敢再次反叛!”大友义镇将案几上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这次定要将他们彻底剿灭,以儆效尤!”
愤怒之余,大友义镇迅速冷静。他知道,此次叛乱非同小可,背后定然还是有着毛利元就的支持,必须派遣最强战力,速战速决,避免战事拖延,陷入被动。“传令!”大友义镇沉声下令,“命户次鉴连、臼杵鉴速、吉弘鉴理三位家老,率两万大军,即刻出征筑前,平定叛乱!”
户次鉴连、臼杵鉴速、吉弘鉴理,是大友家对外三家老,也是军中顶梁柱。户次鉴连勇猛善战,用兵如神,被誉为九州第一将;臼杵鉴速沉稳老练,擅长防御后勤;吉弘鉴理则勇猛过人,麾下战力极强。
三位家老联手,堪称大友家当下能拿出的最强阵容。接到命令后,三位家老迅速集结兵力,向筑前国挺进。大友军的行军速度极快,仅仅两天便抵达筑前边境,与秋月种实的叛军在长谷山遭遇。
长谷山之战,也因此成为了平叛第一战。
秋月种实亲自率军迎击,试图凭借地形优势,阻挡大友军攻势。但他面对的是户次鉴连这样的名将,户次鉴连一眼便看穿了秋月军部署,当即令臼杵鉴速率部正面进攻牵制主力,吉弘鉴理侧翼迂回切断秋月军退路,自己亲率精锐突袭秋月军本阵。
战斗打响后,臼杵鉴理正面与秋月军激战,双方你来我往,互有伤亡。就在秋月种实全力应对正面进攻时,吉弘鉴理突然从侧翼杀出,如尖刀般插入秋月军阵中,瞬间打乱了秋月军部署。紧接着,户次鉴连率领精锐突袭,直捣秋月军本阵。
秋月军腹背受敌,顿时陷入混乱,士兵纷纷溃散。秋月种实见势不妙,只得率领残部突围,向休松城撤退。长谷山一战,大友军大获全胜,斩杀秋月军两千余,缴获大量粮草、武器。
首战告捷,大友军士气大振。户次鉴连不给叛军喘息机会,下令乘胜追击,直逼休松城。休松城守将见秋月种实大败,军心涣散,根本无力抵抗,在大友军抵达城下当天,便开城投降。
短短三五日,大友军便连破两城,秋月叛乱军损失惨重。消息传到丰后,大友义镇大喜过望,下令三位家老乘胜进军,攻克古处山城,彻底剿灭秋月种实的残余势力。而此时的秋月种实,已经退至最后的据点古处山城。
古处山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秋月种实吸取前两次战败教训,不再与大友军野战,而是决心凭险固守,坚决打持久战。为了守住城池,秋月种实可谓是煞费苦心。他一面疯狂加固城防,城墙加高、挖掘深壕、壕中灌水,还设置了密密麻麻的鹿砦、拒马;一面将从毛利元就那里获得的粮草,以及城中百姓粮食全部集中起来,囤积城中,做好长期坚守准备。
不仅如此,秋月种实还严明军纪,下令:
凡临阵脱逃者,斩!
凡私藏粮草者,斩!
凡动摇军心者,斩!
在秋月种实的高压统治下,城中军民一心,士气反而变得异常高昂。
当户次鉴连、臼杵鉴速、吉弘鉴理率领两万大军抵达古处山城外时,看到的是一座固若金汤、严阵以待的城池。“看来秋月种实这次是铁了心要跟咱们耗到底了。”吉弘鉴理看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守军,眉头紧锁,“这古处山城地势险要,城防坚固,硬攻恐怕会损失惨重。”
臼杵鉴速在旁也点头附和:“咱们粮草虽然可称充足,但长途奔袭,补给过长,不宜久战。若不能速战速决,一旦毛利元就真的派军来援,或者其他势力再次响应,咱们就会陷入被动。须知,门司城还在毛利家手中。”
户次鉴连沉默不语,目光死死盯着古处山城。他知道,这两位说得没错,硬攻绝非上策。但秋月种实坚守不出,若采取围困战术,耗时太久,变数又太多。“先试探进攻,看看敌军防御虚实。”他最终做出决定,“鉴理,率五千人正面进攻,重点攻击城门;鉴速,率三千人侧翼进攻,尝试突破城墙;剩余兵力,由我在城外布阵,防备城中突围及外围援救。”
战斗打响,大友军攻势如潮水般涌向古处山城。吉弘鉴理的部队推着攻城槌,扛着云梯,冒着箭雨滚石,奋力向城门冲去。臼杵鉴速则试图在侧翼寻找城墙的薄弱环节,架起云梯攻城。
然而,秋月军的防御异常顽强。弓矢队箭如雨下,滚石、擂木、热油不断砸向攻城的大友军,甚至还有少量铁炮从城楼上发射,给大友军造成了巨大伤亡。大友军连续进攻三个时辰,付出近千人的伤亡代价,却始终无法突破秋月军的防御,只能被迫撤退。
“这秋月种实,倒是比上次精明多了。”吉弘鉴理看着麾下伤亡惨重,心中十分恼怒。
户次鉴连面色凝重:“有毛利元就支持,又吸取之前教训,固守坚城,确实难办。看来,得改变策略了。”
接下来的日子,大友军改变强攻战术,转而采取围三缺一策略,只留下城东一条退路,试图诱使秋月军突围,再在城外设伏将其歼灭。同时,大友军还不断派出小股部队,袭扰城外叛军据点,以切断叛军外援。
但秋月种实早已识破计谋,始终坚守不出。他深知,只要守住古处山城,等待毛利元就援军到来,或者等到大友军粮草耗尽,他就有翻盘的机会。时间一天天过去,战局陷入了胶着状态。
大友军围城已有半月,粮草消耗巨大,补给线也开始出现问题。而城中秋月军,虽然粮草充足,但长期被围,士气也开始逐渐低落,城中百姓更是怨声载道。双方渐渐都到了一个临界点,此刻等的便是变数。
“再这样围下去不是办法。”臼杵鉴速忧心忡忡的对户次鉴连说道,“粮草只够再支撑半个月了,若再不能破城,恐怕只能再从府内调粮,或是撤军。”
户次鉴连心中也十分焦急,撤军意味着前功尽弃,秋月种实定然会卷土重来,筑前国局势将会更加混乱。但继续围困,粮草耗尽,部队也会陷入绝境。而这变数,便是一直在旁发起动员却没有进兵的毛利元就。
毛利元就坐山观虎斗的这一手,对攻守双方来说都无疑是雪上加霜。
“可恶的毛利元就!”吉弘鉴理怒不可遏,“咱们不如分兵一部,去防御毛利,保护我方补给线!”
“不行!”户次鉴连立刻否决,“围城兵力本就紧张,若分兵,城中很可能会趁机躁动,到时候首尾不能相顾,后果不堪设想。”两难抉择让三位家老陷入了深深困境,古处山城久攻不下,粮草日益匮乏,毛利元就又在背后牵制,大友军平叛行动,一时间陷入前所未有困局。
而城头上的秋月种实,看着城外徘徊的大友军,脸上露出。他知道,大友军同样难堪的神情。他也一样陷入了两难境地,毛利家的援军迟迟未至。尽管他隐约能猜到大友家僵持城下,固然有着毛利家牵制的原因在,但也清楚毛利元就这是在坐山观虎斗,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筑前国的风依旧凛冽。古处山城外,大友军营帐连绵数里,却没了往日气势。城内秋月军坚守不出等待转机,这场牵动九州的平叛之战陷入僵持。大友义镇焦急等待着前线消息,毛利元就则在冷眼旁观期待着两败俱伤。
阿苏惟将在肥后同样关注着筑前局势,大友家的成败也关乎着他自身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