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望着帐内众人眼中跃动的光,对身侧的四王子低声道:“你看,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断了他们的念想,不如给他们一个更值得奔赴的念想;砸开他们的枷锁,不如让他们亲手握住开锁的钥匙。”
四王子颔首,目光掠过那些正红着眼讨论未来的汉子——有人攥着拳头说要去端复兴宗老巢,指节捏得发白;有人摸着下巴盘算开铁匠铺该打多少把镰刀,嘴角噙着憨笑。他们的声音带着山野的粗粝,却像初春的冻土下钻出的新芽,满是生机。帐外的风卷着联军旗帜猎猎作响,四王子突然觉得,那旗帜上的猛虎图案,此刻竟比任何时候都更鲜活,更有分量。
李奎最后一个走出中军帐,阳光泼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像浸了酒的棉絮。可他望着远处操练的士兵,眼眶却莫名发潮,有热意顺着眼角往下滑。三年了,从被下蛊那天起,他活得像头被拴住的野兽,白天被鞭子抽着往前冲,夜里被蛊虫啃着心。直到此刻,指尖触到干净的衣襟,闻着风里的青草气,才真正觉出“活着”的滋味——原来人站直了脊梁,连阳光都能渗进骨头缝里。
而千里之外的布达拉宫,吐蕃赞普正蜷在金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锦垫。那锦绣软垫本是西域进贡的珍品,如今已被他掐出深深的沟壑,藏青色的锦缎起了毛边,像极了他此刻被撕扯得粉碎的心绪。窗外的五彩经幡被高原的烈风扯得猎猎作响,每一声都像丧钟,替他数着所剩无几的日子——联军破黑风谷的捷报墨迹未干,断魂崖火药库化为飞灰的消息又穿透云层,连复兴宗经营了十年的藏兵坞,都被龙啸天那疯子一把火烧成了焦土。他的疆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水,如今能踏足的,只剩下宫墙围起的三十里地,像一头被困在镀金牢笼里的困兽。
“咳咳……”隔壁偏殿传来复兴宗主的咳嗽声,混着浓重的血腥气穿透雕花木门,赞普的眉峰猛地拧紧,几乎要拧出冰碴。那个总用阴鸷眼神盯着他的男人,前些日子在与卓然的缠斗中被震断了心脉,虽靠着秘药吊着最后一口气,脸色却比经幡还白,再没了往日说一不二的狠戾。可即便如此,赞普每次瞥见他空荡荡的袖管,仍会下意识摸向心口——那里的子蛊像条冬眠的蛇,不知何时会被对方的母蛊唤醒,瞬间将他的五脏六腑啃成肉泥。
赞普的指尖在扶手上重重一叩,藏银镶嵌的缠枝纹硌得指腹生疼,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戾气。他猛地掀开锦被,腰间的弯刀“呛啷”出鞘,寒光在酥油灯下劈开一道冷冽的弧——刀刃离心口不过寸许,却在触及衣襟的刹那骤然停住。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他对着刀刃里自己苍白的影子低语,声音发颤,“今天的一切,都是那老东西给的。”他想起三年前,复兴宗主带着一箱子金银珠宝来见他,说要“助吐蕃称霸雪域”;想起对方撺掇他联夏抗宋,却在战场上当着他的面,用蛊虫控制了最勇猛的骑兵;想起自己被按在榻上,眼睁睁看着那毒虫钻进心口……恨意像野火般窜上来,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我要是死了,这笔账找谁算?他欠我的草场,欠我的勇士,欠我吐蕃的百年基业,都得用命来还!”
他猛地收刀入鞘,刀鞘碰撞的脆响在殿内回荡。咽不下这口恶气,就不能死。他要摆脱控制,要让复兴宗主尝尝被蛊虫啃心的滋味,要让那老东西摔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夜色像浸透了墨的绸缎,沉甸甸压在布达拉宫的金顶上。赞普换上一身寻常牧民的羊皮袄,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身后跟着两个最亲信的护卫,腰间都藏着短刀——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踏出复兴宗划定的“囚笼”,靴底沾着的草屑带着冻土的寒气,提醒着他此行的凶险。目的地只有一个:三里外的大昭寺。
大昭寺的金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转经筒被夜风推得“吱呀”转动,经筒上的六字真言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在诉说着无人知晓的秘密。赞普避开巡逻的复兴宗护卫,那些人腰间的弯刀闪着寒光,眼神却像被抽走了魂——都是被下了蛊的死士。他从侧门潜入寺内,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洛登国师闭关的禅房位于寺庙的最深处,仿佛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门口挂着厚厚的毡帘,那帘子上绣着六字真言,原本鲜艳的颜色如今已被岁月侵蚀,边角更是被香火熏得发黑,透露出一股沉甸甸的历史感。
赞普站在毡帘前,他的身影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对着毡帘深深一揖,袍角轻轻地扫过地面的尘埃,仿佛生怕惊醒了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仍然无法掩饰其中的急切:“洛登国师,本赞普知道您正在闭关,但此事关乎吐蕃的存亡,万望国师能为我解惑。”
毡帘后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终于,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就像山涧的清泉撞击在石头上,清脆而又带着穿透人心的通透:“雄鹰落入陷阱,不是因为翅膀不够硬,而是因为它忘记了天空的方向。进来吧。”
赞普缓缓推开那扇厚重的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禅房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气息,那是酥油和藏香的混合味道,还夹杂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洛登国师盘腿坐在蒲团上,他的面前摆放着一盏青铜灯盏,里面的酥油燃烧得正旺,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那些皱纹就像刀刻一般深刻,每一道都似乎诉说着他历经的沧桑岁月。这位曾辅佐过两任赞普的老者,自上次与卓然交手后便闭关不出,据说在参悟密宗失传的大血手印,此刻他手里正转着法轮经桶,铜环碰撞的轻响在禅房里悠悠回荡。
赞普刚在对面的蒲团上坐稳,藏袍下的手已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如霜。他深吸一口气,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带着压抑了三年的颤抖,像终于决堤的洪水:“国师,您可知……这几年来,我吐蕃的刀,为何总砍向自己人?”
洛登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转动着法轮经桶,桶上的经文在灯光下流转,仿佛在掂量这问题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