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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潘季驯在总督衙门设宴款待,还有徐贞明,王士『性』二人。

徐贞明对潘季驯是久仰大名,王士『性』也不例外,他的伯父王宗沐是漕运总督,在朝堂上公认与潘季驯齐名的大臣。

王宗沐在位时极力倡导漕船海运,提议模仿元朝以海路运粮。但王宗沐的这一建议触动了利益集团最后搁置,并成为了他罢官的导火索。

王宗沐总理漕运时,潘季驯刚刚从河道总督被罢官,所以二人没有不愉快的地方。潘季驯见了王士『性』倒是问了几句他伯父的近况。

之后众人入了席位,一桌子十余个菜,虽是菜品很多,但都是普通的家常菜。

潘季驯四度任河道,漕运总督,这位子是天下第一肥缺,但潘季驯却为官清廉,经手几十万金银却不沾丝毫。

当年张居正将他从第二任河道总督任上罢免时,穷到几乎没钱回家。

众人入座后,但见还有两个席位空缺,不知何人。

但见潘季驯笑道:“还有两位客人已到了门外,诸位稍等一二。”

片刻后,但见一名官员走了进来,对方入内后左右张望一见到林延『潮』即拜下道:“下官黄越拜见部堂大人!”

林延『潮』见了大喜,当下离席走到对方面前扶起道:“真是你。”

对方目中有泪,喜不自胜。

此人是工部都水经历司主事黄越,没错,此人就是林延『潮』当年在归德府任官的经历,也是当初向潘季驯献束水攻沙的那个秀才。

以黄越的出身本来不可能做官,正是林延『潮』,潘季驯二人的连续保荐,他如今已是工部的主事。

黄越激动道:“下官工部在济宁有分司,协助河道之事,是司空大人钦点让下官到此任职,这才下官的才具是施展的地方。”

林延『潮』点点头道:“那是司空知人善任。”

黄越满怀感激地道:“是啊,若非司空大人,部堂大人栽培,黄某焉能有今日,施展胸中之抱负,下官不会说话,只能将这些放在心底。”

看着黄越能有一个好的前程,林延『潮』也是由衷替他高兴。黄越是典型的技术型官僚,做官上没有天分,唯有在潘季驯,林延『潮』这样官员的手下方能一展所长。

正在林延『潮』与黄越叙话时,另一名官员走了进来。

这名官员一见林延『潮』即恭敬地道:“下官山东参议李三才见过部堂大人。”

林延『潮』看见李三才倒是淡淡地道:“原来是道甫,许久不见。”

潘季驯走了过来介绍道:“道甫是王阁老的得意门生,当初还未到山东时,王阁老就写了好几封信向老夫举荐,老夫本以为是走后门,但久而久之却觉得道甫倒有些才干。”

这是怎么说话的,难怪潘季驯在官场上没什么朋友。

而李三才脸上也有些尴尬。

反而是林延『潮』出面解围道:“早有耳闻,当初我与道甫二人为吏部推举一并入京授官,道甫外放为山东佥事,听闻在任上剿灭多股大猾积盗,不过一年即升授河南参议。”

当时林延『潮』奇怪为什么李三才与自己同样进京,只是授了一个正五品的佥事。后来他从申时行口里打听出,原来是王锡爵故意磨练自己这位得意门生,不愿意让他一下子得志,所以让他在地方多积累经验,然后一级一级往上爬,虽说这升官速度比林延『潮』慢多了,但人家胜在稳扎稳打,根基着实牢靠。

并且李三才也是一位干吏,每任都有政绩,再加上朝中有人好做官,眼下不仅早升任为从四品参议,听闻不用多久又要往上动一动了。

黄越也是很没有眼『色』,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林延『潮』与李三才是面和心不和,还恭维对方道:“是啊,道甫兄真乃干臣,国之栋梁,这一次司空上奏天子调他来山东,就是为治河的左右手,在这修河之事上出力着实不小啊。”

连徐贞明,王士『性』都看不下了,林延『潮』对李三才态度明显有些不同,这样的情商你黄大人是怎么混到六品的。

李三才则连忙羞愧地道:“黄主事言重了,李某不过跑腿的,哪里有什么寸功呢。一切都是司空居中运筹帷幄的。”

潘季驯笑了笑道:“在林部堂面前,道甫也无须如此谦虚吧。”

众人闻言都是大笑,当即潘季驯挥了挥手道:“来入座,不然菜要凉了。”

当即众人在席上坐定,王士『性』与李三才都是万历五年进士,本来早有交往,但却故意不说话,连李三才主动敬酒他都只是懒懒地托了托酒杯。

李三才看了一眼林延『潮』,脸顿时黑了下来。

林延『潮』则看了王士『性』一眼,暗暗点点头。

酒过三巡,一名下人捧着长条盒子来到酒席上对潘季驯道:“老爷,你要的东西带来了。”

潘季驯点了点头,众人都是奇怪,潘季驯要下人带一件什么事物来。

但见潘季驯一抚这长条盒子当即道:“老夫四度任治河,用十几年心血,考究黄,淮,运三河,斟酌相度,神而明之,遂得此河渠利赖之,盛于此盒内。后人虽有变通,然而言治河者终需以老夫这盒内之策为绳。”

听了潘季驯的话,在座众人都是暗中咂舌,好大的口气,好大的牛『逼』,潘季驯这治理河道的办法,不仅要用几十年,还要永远为后世治河官员所用,作为一个准则继续下去。

在座之人唯独林延『潮』知道,潘老人家不是吹牛『逼』,人家是真牛『逼』,清朝每任河道总督都要把潘季驯这一套治理方略奉为金科玉律,连后来的民国,甚至到了本朝治理黄河都是延续了人家潘老治河的办法。

林延『潮』看去但见李三才眼中『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神『色』,不说李三才,就是林延『潮』若不是穿越过来的,也肯定觉得你潘季驯在吹牛,真的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你的知识是看知音,故事会得来的吗?

但见潘季驯丝毫也不‘惭愧’地继续言道:“未免后世之人借老夫之名佞言妄议,老夫将此编撰成书,类辑成编,名为河防一览,书中载有老夫的官印,重王命也,继以图说,明地利也;河议辩『惑』,阐水道也;河防险要,慎厥守也;修守事宜,定章程也;河源河决考,昭往鉴也;古今稽正,备考覆也……”

林延『潮』听着潘季驯的话心想,这就是事功的精神,这并非天上掉下来,也并非旁人教的,这样的精神从古至今,一直是有人传承下去的。

从神农,奚仲,鲁班一代一代,一丝不苟,求真务实。

潘季驯继续道:“……此图书可为后世治河之人的六经,老夫眼下将此书编写了一份,今日正好林部堂在此,就赠予你。”

林延『潮』微微吃惊下意识的要推托,却看见潘季驯那副写着‘你敢拒绝就试试看’八个字的表情。

潘季驯抚须道:“老夫寿已七十,已是犬马余生,蒙陛下不弃,任为总河,眼下两河工程,已经马上告成,唯担心后来人将老夫心血毁于一旦,累及生民,江山社稷,故而将此图书交给你,望好好珍藏,将来找个合适的河臣托付,告诉他古往今来论治河,无人可出老夫之右!”

脸皮真厚!

林延『潮』暗讽了一句心想,你觉得一世行之的东西,未必后来人也是如此认为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官员有一任官员的作风,你如此强行安利不是叫人为难吗?

想到这里,林延『潮』不好推脱,当下从潘季驯手里接过盒子,但接过的一霎那,却顿时领悟到什么。

“司空……”

林延『潮』猛然抬起了头,不对,潘季驯为何不找别人托付这河防一览图,而是找自己。

又不早不晚正是在这个时候。

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不久就要从河道总督任上退下吗?

林延『潮』看去但见潘季驯的表情如常,一点也没有异样。

林延『潮』当即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从潘季驯手里接过潘季驯接过盒子,郑重道:“学生定替司空寻一合适人选。”

潘季驯双眼一眯,不置可否。

一旁的李三才看向林延『潮』,『露』出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神『色』。

黄越则是如看到至宝般,与众人介绍起这河防一览。但在座的人都没有了心事,大家都在猜为何潘季驯会送林延『潮』此物呢。

次日林延『潮』,王士『性』,徐贞明向潘季驯辞行。

按照官场规矩,潘季驯以河道总督之尊是不必亲自相送。但是潘季驯却亲自送到了渡口上,这是很罕见的。

众人都站亭中说话,却林延『潮』与潘季驯到一旁说话。

一名古稀之龄的在位尚书与一名不到而立之年的致仕侍郎站在到一起,这倒是令人颇为感慨,又生出莫名的合适之感。

一老一少,一位如清晨之朝日,一位如马上下山之夕阳,可谓是各有千秋,谁也盖不过谁的光芒。

此刻他们站在渡头低声谈话,众人都在各自揣测他们在说些什么呢?

看了一眼风平浪静的微山湖,潘季驯抚着胡须感叹道:“老夫第二任河道总督的时候,主张与张江陵相左,当时黄河北决,淹没运道,张江陵要开新河以避黄河,老夫却主张先堵旧河,因为此事老夫与张江陵多顶撞了几句,结果被他罢官。”

“当时老夫心想罢官就罢官吧,正好回乡颐养天年,也算是乐得清闲。但没过几年,黄河数决,开新河半点用处也没有,老夫是对的,张江陵是错了。于是张江陵写信恳请老夫重新出山,说当年之事是他错了,恳请老夫重任总河。”

“这张江陵虽其意甚诚,但老夫心想,我是何等人,怎么是他挥之即来,召之即去的。当下老夫本不愿意就任,但后来又想,我辈读书一辈子,所求的也不过是修齐治平这几个字。这张江陵老夫就算再讨厌他,但老夫却是朝廷的官员,治河又不是给他治的,而是为了社稷百姓。”

林延『潮』听到这里,哪不明白潘季驯话中之话,言中之言,此刻他对潘季驯只有敬佩和感激。

潘季驯缅怀了一阵,继续道:“此时此刻,老夫与张江陵的过节,早已烟消云散。他早已是作古,老夫也是风烛残年之人。但老夫唯独庆幸的,就是当初没有意气用事,接受了河道总督之职。这十几年两度浮沉,治河马上大功告成,如此老夫一片丹心足照汗青之中了。”

林延『潮』远望微山湖波澜不兴,静水流深。看到这里林延『潮』感叹道:“挽淮河,束黄河,治运河,多少帝王将相为此殚精竭虑,但唯独司空一绝河患,既此非忍辱负重,胸怀为国为民之心不足以办成。”

“当然治河之事,也不是老夫一力完成,也当薪火相传。说到这里,宗海你还到而立之人,即官拜三品京堂,是何意思?如此年轻就致仕,官场之上是你的儿戏的地方吗?半点也沉不住气?”

林延『潮』立即道:“学生辞官……”

潘季驯打断道:“你不必拿养病,省亲这话搪塞老夫,你是个有志于事功之人,求得是修齐治平。当年你因黄河水清水浊之事,被张江陵赶出京去,老夫记得你当时说过,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所作为,就算是让你屈居一名县令,你也愿意。怎么到了今日,这话犹自在老夫耳边,你倒是忘了一干二净了?”

林延『潮』想起当年的事,他也不由感慨道:“是啊,当时司空还告诉我为官之道,当不问是非,直道而行。这几个字学生一直记在心底,但是可惜学生一直没有办到这几个字,行事弯弯绕绕的,瞻前顾后,反而畏首畏尾,倒是没有年少时那般勇猛精进了。”

潘季驯不屑一顾道:“你倒还记得,其实这几个字老夫也未必办到。”

“司空你……”

潘季驯笑了笑道:“老夫年已七十,应当是致仕了。老夫当初修成此书就是打定告老还乡的主意。月前向天子引年乞休,天子复旨却道,河务重大,老夫以特旨起用,故不拘年限,照旧供职。老夫想来想去,朝廷不让老夫走,这是没有人可以接替啊,老夫有意向元辅举荐你,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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