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动水面,指腹滑过眉梢,威廉也到了迟暮之年了。
从前有梁韵在的时候他才精致,没多久就要染一次头发,如今梁韵去世,他也不大在意外貌这些,老傅没戳破谎言前还好,梁森好吃好喝给养着,老不到哪儿去,直至今日,他都磋磨的不成样子了。
我竟开始在意他的苍老?与我何干呢。
沉下气后,我蹲下身,双手抚上他双腿被火勾贯穿的地方:“三叔,别听我的故事了,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么多,那多见我一阵哭诉也没什么必要,不如我来说说你该知道的吧?说来不会比我的少呢。”
威廉一怔,没料到却也提前释然了,一个对亲生儿女尚且狠得下心的人、对他这个早就抛弃过的弟弟又能有什么好?说起狠话来,字字句句拿他死去的儿子戳心呢。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示意我说下去。
“你知道吗?江以南,其实是你这亲爱的哥哥、用所谓保护我的理由一手策划杀死的,你从小养到大的儿子、死在你哥哥手上了,可江以南原本就已经写下了遗书,他只是想死的好看一点,你哥哥都不肯……”
我一字一顿心如死灰,这不仅是他的儿子还是我的丈夫,可我对江以南的死因知晓了不是一天两天,再说多少有些麻木,威廉跟我不一样,我是否该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一点点?
抱着这个想法抬眼望去,他真是被一句话激的睁开眼,嘴角微微抖着,但这显然还不够。
我放软姿态靠在他膝上,泪珠止不住往下滚:“第二个,三婶婶,我跟你说我杀了她,但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错的,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策划一切,成功的原因也从不在于我,在侯文斌身上,而侯文斌,从头到尾都听命于傅鸣瀛,他想要在津海及临近几座城市开办医院的的好处,而傅鸣瀛回来之后,他都得到了,这些天你大概得到过消息,我从侯家手上要来七城项一半的经营权送给路泽沄偿还救命之恩,但你估算一下,侯文斌得到的、比失去的是多还是少?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还能促使人杀人。”
此刻,威廉的手也开始颤动起来,缓缓攥紧拳头,布满褐斑的手上青筋暴起。
我咽了咽,心中升起一种古怪情绪,像是兴奋恐惧和恨意夹杂在一起,差点都让我忘了这人是疯子,甚至扑上去抓着他手:“三叔,傅鸣瀛他不止给我下毒!他还把这么多罪责堆积在我身上!利用你的愧疚和亲情、让你为了那所谓的抚育之恩原谅我、帮扶我,可实际上他是在拿你仅剩家人的生命算计你!甚至不止你!”
“二叔是咎由自取,那小叔呢?小叔惦记着他死去的妹妹,所以多年跟傅鸣瀛有龃龉,但你也看见了,傅郁恒的死、难道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是为了利益,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孩子死在眼前见死不救!再后来,为了逼迫小叔跟二叔反目好为他争取时间,他毫不犹豫就冲着年仅十四岁的疏忆下手,那时候是他没用着你,你说你但凡‘醒悟’的晚一点,这把刀会不会架在梁森脖子上?”
“所以三叔,我从来不觉得二叔和小叔造反没理由,大家都是被逼到绝路上,天生的敌人,走到人生狭窄处,不斗就谁都没法往前走了。”
“现在听完这些,你还觉得他是当初保护你的大哥吗?不用可怜我,我是被骗了,但你也没能逃脱。”
我说完直起身,威廉的情绪也上升到一个节点,我很久没看到他这双眼猩红的模样了,沉浸在真相中,好久才意识到我没有再出声,重重呼出一口气。
“好了,够了。”
我先是不可置信的歪了歪头,紧接着成了幻想破灭的嗤笑:“是我想错了。”
但谁都不曾料到,我正要走,他却忽然伸手卡住我下巴:“那你想怎样?”
我怔住,顿了两秒后看他,威廉不知何时换了副冷漠瘆人的表情,我还没反应过来,霎时竟使力掐住我脖子往后压。
“三叔……”
“威廉!”
好在我的呼喊和汪伏生的惊叹一前一后出现,他迅速跑进来,还没等到跟前威廉就松手,清醒后对自己做的事情简直难以置信,想扶我又站不起来,而我也自觉往后退一步,汪伏生匆匆从口袋里拿出药。
这会儿我才想起来他是个精神病,真是疯了敢去激他,这药的效果也真好,保持了这么多年镇静,让我好了伤疤忘了疼。
“林小姐,抱歉啊……您也知道,威廉他就是生病了,对着两个少爷和先夫人也难免、您别见怪,别见怪。”汪伏生给人灌药的同时焦急解释。
几秒钟后我彻底缓过来,倒也没多当回事,身体的伤害永远不及心理,我已经够痛了,不差再多一点,于是仅仅拍拍灰尘就自己起来,朝汪伏生笑笑:“没事,反正我这就要走了。”
“时时!”威廉慌忙叫住我。
汪伏生左看右看虽然为难,碍于主家关系也不得不上前拦住我,连门都锁上,堵在我面前躬着身:“林小姐,威廉今天来真是想跟您好好说话的,哪怕看在我们家少爷的份儿上,您就原谅他一次、再忍忍听他说完吧,之后您要离开临江十年,这十年间,没有您的允准,我们保证不再打扰。”
我立时停下脚步,略显疑惑的望过去。
汪伏生也很快反应过来:“哦,是这样的,上边的关系我们多少有些,而且,临江是金融大省,这忽然走了一户高门,对澜海来说是机会,对临江还是损失啊,总要有人知会同级的几家,把这点窟窿补上,免得连锁反应让下边措手不及,您放心,这消息除了我们知道外也就赵家清楚一点了。”
我才松口气,可接踵而至的又是郁结在心多年的苦闷,我伸手拂去泪滴:“没什么好说的,明面上为我说话逗我开心,最后的目的还不是替凶手说和?汪叔,我再留多久都没用了,我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就像飞蛾一样,明知火光危险,谁不是义无反顾的扑上去。”
汪伏生依旧不肯让开,朝我身后看看,拧着眉头咬着牙再翻回来:“林小姐,我是局外人,不太明白这情感纠葛,不如您就费些时间让我了解清楚,我再回去给威廉回话,也省的让您看见心烦,成吗?说实话从我的视角来看,这天下父母都一个样,都有天生的尊严在,尤其世家贵族,但尊严之外,哪有不爱孩子的啊?傅总他就想让您服个软,您就算是嘴上不说,只带着孩子过去看看,傅总他都没有偏向傅疏愈的理由,您又何苦受那继母的气?”
我疲惫的偏过身:“您是说这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吗?”
汪伏生点点头:“是啊!”
“那澄澄不也是傅鸣瀛的儿子?照您的说法,他怎么不爱这个儿子,而若爱了,我回家服软又能有什么效果,我能带着孩子回家让傅鸣瀛享受天伦之乐,澄澄不能吗?他也刚得了个白白胖胖的姑娘呢。”我笑笑,眼瞅着汪伏生没了响声,自仰头叹气:“你说他很爱我,那真是对不起了,我没感受到。”
汪伏生顿了顿:“那您和傅总父女一场,就真的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我扯扯嘴角:“改掉名字,把曾经留在傅家的一切烧毁,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以此告诉这个世界上所有人、我不再是他的女儿了,其实这一切都可以阻止的。”
“什么方法?”
“我希望他死了。”
“……”
“他死了,这样,再次为父发丧的我就不能办婚事了。”
我说罢,汪伏生噤若寒蝉,等待着我身后威廉的回应,而他颤抖着,我想顶多也是从嗓子眼里冒出一些不甘罢了,连拼凑成一句话的能力都没有。
真是,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呢?我没能力没胆量没决心弑父,他就能杀了他敬仰多年的兄长?或者不说这么血腥的,难道期待威廉放弃老傅反而选择我吗?怎么可能呢。
我敛下眉:“我还没告诉泽宁她的弑父杀弟仇人是老傅呢,已经留了父女间最后一点情分了。至于你,三叔,我也不想认你了,事情了了,该用的我已经用完了,你要是真的为我考虑,那就支持我吧,我想跟从前所有的一切都断绝,现在的我姓林,林默写的林。”
我说完就要走,汪伏生听我最后那句话那么狠也就晓得利害了,老实让开一条道,我便不紧不慢修整仪容,只盼着出去别叫人看笑话,婚宴还是有很多宾客的,却没想到还有惊喜,手刚触碰到门把手,威廉的声音从后传来、虚弱又坚定着:
“当他偏向傅疏愈、将你折磨的遍体鳞伤的时候,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都知道他已经跟老爷子没有两样,他被那宅子同化,烂在里头了。”
我定住,刹那有些恍惚。
威廉还在继续:“时时,你受了很多委屈,我都看在眼里,感同身受,但很抱歉我确实没有资格对他动手,我不会再去见他,不是尴尬,是失望,我想就算傅疏愈于他的人生而言是个意外,傅疏琮也是默认的结果,让子女的人生像自己一样糟糕,他就不配做一个合格的父亲,更甚之连人都不算,他不是我要追捧的那个人,我选择你,我还是希望你常回家来看看的,也不必为什么琐事担心,我的家、从此往后跟津海傅家没有半点关系。”
我转过身,痛感却在那刻更加深入骨髓。
威廉在原地,坐着轮椅,披着那块厚厚的盖毯苦笑着:“当然了,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会选择一个合适的时候、去往我该去的地方。”
我明白是我提起写哥让他记挂在心了,咬着唇瓣抚摸心口,目光四处转起来,也恰在此时瞧见不知何时回来的梁森、正复杂的观望着我,他也在等结果。
梁森不知道,他就是答案了。
我吐出一口气:“你不是说,傅鸣瀛没资格做一个合格的父亲么。”
“是。”威廉回复。
“那你会做好吗?”我问。
这是一个不需要答案的问题了,我也无需质疑,我们傅家这四个长辈一眼看过去就晓得什么情况,庶系的叔叔们都想改变苦难,让妻儿不再被刁难凌辱,老傅是最意料之外的那个,他烂了便烂了吧,反正陆茵茵死后、按照澄澄的个性也不会让他好过,就像爷爷当初一样,作孽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他终会有属于自己的报应。
威廉呢,就让威廉为梁森活着吧。
我最后上前抱了抱梁森,他没吱声,只是用力抱紧我一刻,随后松开,带着泪痕回到自己父亲身边,我也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