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子脱下洁白的礼裙,重新换上素服。袅袅的雾气萦绕而行,将整条伊尔芙琳圣咏都笼罩了进去。萨尔曼已经看不清它的源头,整条河仿佛都被煮沸了,蒸汽弥漫,似真似幻,明亮的月光都穿透不了浮在它表面的虚无,巍峨的群山都阻止不了它流淌的脚步。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马尔诺已经离开,带着礼物、承诺、心满意足的微笑与大腹便便的肚子。可他真的能帮自己度过眼前的难关吗?喜欢信誓旦旦的人,都不怎么可靠。更别说,还有消息称,侦探公会已接触到波罗和格里克。如果这两人选择实话实说,那他雇佣斯莱德的罪证将被进一步证实。
心中惴惴,他开始后悔最近的一系列疯狂举动了。绑架、威逼、伤人、动用私刑、雇佣嫌犯,每一条,都够判他几年的。如果侦探公会真要对他进行调查,那他只能在庄园内了此残生了,什么为诺克复仇、延续自己的血脉、成为这座庄园真正主人的美梦,也将支离破碎。
他应该再谨慎一些,再理智一些的,就像马格努斯一样。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像现在一样。
他再次掏出那把枪。沉甸甸的,还在月光下闪耀着冰冷的光芒。弹仓滑出,发出清脆的鸣响。他很想理清思绪,可思绪却是一团乱麻,还在脑子里弯弯曲曲,互相纠结缠绕,直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只能看到一些事情的表象,永远触及不到真实的一面。他感觉所有人都在欺骗自己,他感觉自己身边根本没有值得信任的人。马格努斯也好,维赛吉也罢,都是怀有某种目的的骗子。甚至他还猜测,那段视频的流出,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斯莱德是马格努斯介绍给他的。但还没过几天,侦探公会就知道了此事。怎么会这么巧?还有那封信,和那个婊子的尸体……
他感觉自己上了他们的大当。他成了他们为了实现某种目的的牺牲品。不甘又愤怒,懊悔且痛苦。
他又取出五枚子弹,然后将它们一颗一颗地塞进弹仓里。滑上弹仓,他举起枪。面前似乎站满了敌人,但他却不知该朝谁开下第一枪。心中茫然无措,一如眼前的黑暗。
窗外的风在窸窸窣窣,礼服幻化成的雾气也开始消散,尼伯龙根叹息之壁已露出往日的狰狞。那城墙般的躯体立在仙子山外,如同保护她的金刚。
还是她,在惩罚我?
萨尔曼望向那座孤独的高峰想。
伊尔芙琳,是你把尸体藏起来了,对吗?
你想让我死在你面前,对吗?
可这不是我的错!这一切的起因,是你儿子!如果不是他,我怎会落到如此田地?伊尔芙琳,难道你看不见他做的那些恶吗?伊尔芙琳,这一点都不公平!
浑圆的月亮落向山坳中,白茫茫的大地变得暗淡模糊起来。嶙峋的山体似乎出现了首任家主的脸,她向他投来冷漠且冰寒的目光。
他再也受不了啦,他拉开窗户,对着她的脑袋就开了三枪。朔风呼啸而过,子弹向前旋飞,火药的味道在屋内流窜,他也因为后座力,直接跌倒在了地上。枪支弹飞,叮叮当当,撞到了桌角,撞到了墙边,最后又借助着地板的摩擦,撞向了门庭。
月光彻底消失,他连天花板的位置,都找不到了。
他呆呆地望向漆黑的头顶。
用枪射击死人,还有比他更愚蠢的存在吗?没有。他不禁想起自己的一生。呵呵,人间仙境,呵呵,悬壶之家,呵呵,都是狗屁,都是谎言!这里哪有什么仙子?只有那个名叫安东尼奥的恶魔,盘踞其间。他折磨我,蹂躏我,作贱我,侮辱我,使我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伊尔芙琳,那时候,你又在哪儿呢?哈,当我终于摆脱他了,以为能够过上几年好日子的时候,你又先后带走了我的儿孙……伊尔芙琳,你不是医生吗?你的仁心呢?你的慈悲呢?呵呵,其实这些,你都没有对吧,你同你儿子一样,也是个内心阴暗的魔鬼。
他坐起来,再次望向窗外的世界。
月亮再次出现,霜一样的颜色铺满整座高山。院子里静静的,唯有寒风吹打扑腾的动静。
室内的温度已经降低,身体上也感觉到了寒冷。他想要站起来,把窗子关闭,可努力了三次,也没能实现自己的目标。关节处开始疼痛,小腿处也出现了快要抽筋的迹象。他力不从心了,他也开始大口喘息了。错乱的思绪在胸腔中乱窜,很快便引得他头晕脑胀起来。
他需要温暖的床铺,他需要可以镇静心神的药物,他需要安静的休息,他更需要……亲人的呵护与关怀。可他哪里还有什么亲人了?就算有,这份感情他也是永远不能表达的。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他这一辈子,过得都很苦。他也从来没为自己活过,更从来没感受过亲情的温暖。儿子虽然知道真相,可他从来没承认过他的身份。孙子呢?孙子只是把他当成奴仆而已——一个随叫随到,可以为他奉献一切的,从来没有自我的奴仆。
他哭了。像孩子一样的哭。
他是孤儿,诞生于伊尔芙琳福利院。他好像是命中注定要成为安东尼奥·莫斯的下人的。十岁那年,他被伊尔芙琳带到家中,成为安东尼奥少爷的专属玩具与奴隶。
少爷和老爷,似乎是他这辈子说过最多的两个词。几十年前如此,现在依然。
周围越来越冷,身体也越来越麻木。可他不在乎了。在乎了又能如何呢?是可以改变过去,还是能改变将来?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临别前,还遇到了这么多的磨难与痛苦,他受够了。如果苦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结果,那他宁可不要。
算了,就这样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啦,死了就什么都不用去想了,死了就真的可以解脱了。
他蜷缩起身体,准备让冷风,带走自己的灵魂。
可这唯一的愿望,也被人打破了。
门开了,有人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灯被打开。一瞬间,黑暗被驱散。
是阿西姆,庄园内的新雇安保。他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大人,又有人送来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