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极少对着孩子说违心的话。
但是他今天说了。
为了让唐小星释放情绪，也为了让唐老爷子宽心。
他把“为了你好”四个字，进行了一番精心的包装。
从此刻唐小星的情绪反应来看，他的目的应该达到了。
李安并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眼下的情况。
他本来只是想配合唐老爷子演一出戏，可过程中他渐渐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亡羊补牢。
唐小星埋在心底的积怨远比他想象中要深。
更要命的是唐小星从来不表露内心。
在解锁唐小星的攻略时，最让李安不理解的一条是——秋天去一趟维也纳的维林墓园。
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女，愿望却是去一片充满死寂的地方拜访一下。
当时李安思来想去，做出的判断是唐小星想去看看她喜欢的作曲家舒伯特。
现在来看，这一条或许可以解读为当时的唐小星是孤独的。
在现实生活中她已经孤独到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于是她只能自己的情绪藏在音乐里，而一位位作曲家也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她无话不谈的朋友。
遗憾的是她的这些朋友都已经化作白骨，所以她想找这些朋友说说话，也只能去一趟这里。
或许李安对于这条攻略的新解读有些颠簸，但有一个事实是他可以肯定的。
唐小星一直以来都把个人情绪埋在心里的最深处。
弗洛伊德说，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都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一定会以不同的方式爆发出来。
在李安看来，如果继续让唐小星按照唐老爷子的方式成长，这句话恐将成为一句落在唐小星身上的预言。
李安并不觉得这有多夸张，从昨天到今天来看，这句话已经在唐小星身上应验了一点点。
明明自己已经不用出国了，并且接下来还将开启一段自己向往的生活，可即便如此，唐小星在开心的同时还不忘在心底窥视整件事情的背后。
这种像是毫无安全感的窥视，就是唐小星的一次集中的情绪爆发。
她不懂啊，不懂为什么会这样。
李安完全能理解唐小星。
换作他是唐小星，他也会不明白。
人是靠经验生活的。
在唐小星的生活经验里，这种事情发生即不合理。
不合理的事情怎么能让人心里踏实。
所以李安觉得唐老爷子昨天太着急了。
而唐老爷子着急的究竟是什么，李安暂时只能在心里打一个问号。
究竟是着急表达对孩子的关爱？
还是着急让唐小星尽快启程蓉城进行下一阶段的备赛？
或许二者兼之？
可无论是哪一种，李安都能理解唐老爷子。
如果换作他是唐老爷子，他未必都能做到这一步。
李安不是圣人，唐老爷子也不是圣人。
唐老爷子对唐小星的期望就像是无数华国家庭的缩影。
李安又凭什么站在道德高点去对其进行审判呢。
等他做了父母就能比唐老爷子做得更好吗？
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如果唐小星这次继续出国，她与家庭的距离就将越来越远。
以至于未来某天，等到时机成熟，唐小星或许会彻底逃离这个家庭。
等到了那个时候，恐怕真的一切都晚了。
眼下虽亡羊补牢，可为时还是未晚啊。
“老师，我能和琳琳坐同桌吗？”
“给你挑个学习好的同学当同桌不行吗？”
“我就是学习好的啊！真的，不信您问陈老师。”
x老板：“这点我可以做证，小星已经自学到高一下的课程了。”
李安：“不是，不是不是，等等等等，小星我一直好奇一个问题，你哪来的时间学习？”
唐小星：“就练琴累了学一会，每天都学一会。”
李安：“就这？”
唐小星：“嗯呐。”
李安心说这这这，这这真是让人无话可说，“你能帮琳琳搞搞学习吗？”
唐小星：“所以我说我想和琳琳做同座。”
李安：“交给我了。”
唐小星：“嘻嘻！谢谢老师！”
李安话到嘴边‘我得谢谢你”被一口咽下，“先别着急谢我，要是学校反映你俩上课说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一顿，“小星我和你讲，老师我在你们学校可是非常有话语权的，你俩给我小心点。”
唐小星一点都不怕，眯眼笑道：“那您会帮我们弄合唱团吗？”
李安：“哟呵，这都知道了。”
唐小星：“当然，我和琳琳已经约定好了，就算您不参与，我们也会努力打败书人！”
李安乐：“年轻人要量力而行哦。”
唐小星：“走着瞧咯。”
x老板：“等等，你们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什么打败书人？歌咏比赛吗？”
唐小星：“嗯！暑假要举行市合唱比赛，我们要先从区级比赛开始，拿到前三名就能进入市级比赛。”
“我们和书人在一个区，第一轮就会碰到，老师是书人的艺术总监。”
x老板笑：“那我看你们够呛了，搞不好到时候一半的评委都是你们李老师的好朋友。”
唐小星：“啊？”
李安呸的一声：“你看你陈老师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这种人吗？”
x老板：“好好好，我是我是。”
唐小星：“哈哈哈哈！”
李安：“我也不怕提前告诉你们，我就是这次比赛的评委，我的标准很简单，谁的舞台综合表现好，谁的分就高。”
“顺便我再给你透露一下这次比赛的评分结构。”
“精神面貌十分。”
“艺术表现六十五分。”
“指挥十分。”
“伴奏十分。”
“服装五分。”
唐小星：“指挥也加分啊？”
李安闻言嘴角扬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弧线，“当然，书人到时候肯定是小虎子来指挥。”
唐小星：“他不领唱吗？”
李安：“这次比赛不允许老师指挥，所以只能由他来指挥。”
一顿，“就算允许老师指挥，恐怕他也要指挥。”
唐小星点点头，她心目中的队长确实是这样，“那老师...我可以指挥吗？”
李安笑：“这就是你们石坡自己的事情了，我不管，不过如果你有这方面的想法，到时候你可以尝试着去争取。”
x老板啧啧道：“如果小星指挥的话，到时候琳琳弹伴奏，别说，整得我都热血沸腾了。”
唐小星：“嘿嘿！琳琳弹钢伴的实力非常强，我听过她给合唱团弹的伴奏，她至少让整个合唱团的效果提升了一半。”
x老板：“这么厉害啊，给合唱团弹伴奏不好弹，小星你还记得你那次吗？”
唐小星怎么能忘记她曾经为数不多的舞台经历：“差点翻车！”
听着这对师生你一言我一语，李安心里也是泛起嘀咕，他还没细想过呢！
现在来看唐小星加入石坡之后，石坡的综合实力又得到了大增。
要知道唐小星可不只是一名钢琴演奏者，同时还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少年指挥。
与王小虎完全不同，唐小星从六岁开始就跟着唐老爷子看总谱了。
想到这里李安不由得笑了一下，好像书人这次真的碰上强敌了。
“您到时候要来给我们加油！”
“那必须的，我和你们绝对一伙的。”
“哈哈哈哈！”
望着唐小星愈发挂满快乐的脸庞，李安的心情也不由得舒畅了起来。
剩下的暂且就交给他吧。
转头望向窗外，李安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
另一辆车。
“嗯，爸爸妈妈从来不管我练琴。”
小车说着自己都笑了，“除非我逃课了。”
唐景仁：“啊？你还敢逃课啊。”
小车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那时还小一点，中午练琴忘记了时间，等我发现之后已经三点了，索性我就没去上学继续弹，结果班主任就给我爸打电话，说我下午没去学校，我爸以为我跑出去玩了，就疯狂的找我，最后是我哥哥在家里发现了我，我爸回到家就很生气的对我讲，以后不能逃课练琴。”
杨慧：“你爸爸是担心你跑丢了。”
小车：“是啊，小时候我挺淘气的，老给他惹麻烦。”
唐老爷子：“小琳子，你的父母引导过你学音乐吗？”
小车：“没有，在我学钢琴之前，他们连音乐都很少听，也是这两年他们才开始在我的建议下听一些音乐。”
唐景仁：“那你是怎么开始学琴的呢？”
小车：“小时候比较皮嘛，喜欢到处跑，他们就想让我学个课外兴趣班。”
唐老爷子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开始是为了让你锻炼一下定力，想给你报个兴趣班。”
小车琢磨了一下，摇了摇头：“也不算是为了让我锻炼定力吧，因为当时的情况是他们工作比较忙，爸爸要看后厨，妈妈要看前台，所以尤其到了周末，他们也根本顾不上管我。”
杨慧：“为了给你充实周末的生活。”
小车：“是的阿姨，有一天我爸从街上带回来一张音乐机构的传单，上面什么乐器都有，他们就问我想不想学个什么乐器，我说我不想学。”
唐老爷子又好奇了：“你一开始不喜欢音乐啊？”
小车憨笑：“那会也谈不上喜不喜欢，就是没什么感觉，我就喜欢玩。”
唐景仁：“那最后是什么让你走上了音乐学习的道路。”
小车：“我说我不想学，我妈就说去看看吧，反正又不花钱，只要去了就给发小玩具，然后我一听有免费的玩具我就说我去。”
一车人都被小车的话逗乐了。
唐老爷子：“然后就接触到钢琴了。”
小车：“是滴！主要因为我笨！”
唐老爷子心道你要是笨，那聪明的得是什么样啊：“这话可不对。”
小车：“真的！一开始我先试的小号，吹不响，又试了长笛，也吹不响，负责给我测试的老师想尽办法都没能让我吹响。”
唐景仁：“那只是不合适管乐。”
小车：“弦乐更不行！我夹着小提琴就觉得脖子痒，就想笑，最后试了一圈机构的老师都放弃了，很委婉地说我可能年龄还太小，说等我大点再说吧。”
杨慧：“最后发现钢琴了。”
说到这里小车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情景，脸上不由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就像是看到了一个什么可爱的小东西。
“当时我妈已经去咨询隔壁的书法，发现我不见了。”
“她以为我又跑哪玩去了，结果回来找我发现坐在大厅的钢琴前摆弄。”
“我是看到有一个小朋友路过钢琴弄出一声响，我就跟着跑了过去，然后我就在键盘上按了一下，哇，当时我听到琴声特别兴奋，我发现我不是笨，我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乐器。”
唐老爷子听到这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发现问题的关键了。”
小车龇牙：“是滴，我好喜欢按响琴键的感觉，我妈就给我报名了。”
“因为学琴要回家练，可是钢琴又比较贵，我爸说不行先租一个，他怕我坚持不下去，但我妈直接说买一台。”
一众大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对这位母亲心生敬佩，他们听李安说过，小车之前家庭经济状况不是很好。
在那种情况下，拍板就要买一台钢琴对一位家长来说不是一个轻松的选择。
司机冯助理：“你妈妈对你期望很大啊。”
小车哈哈一笑：“她对我最大的期望是我能开开心心每一天，所以我爸老说我都被我妈惯坏了。”
唐老爷子：“琳琳你很优秀，你的爸爸妈妈都是了不起的人。”
话间航站楼便远远地出现在了车窗外，不知觉间，天边已经晴了一大片。
小车和唐景仁夫妇的对话还在继续着，可唐老爷子却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轻叹一口。
说者有没有意，没人知道，但是听者却是有了心。
同样两个在音乐方面都表现出特别才能的孩子，几乎达到了相同的高度，却是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
谁是谁的镜子，唐老爷子也有些迷茫了。
不过他的心里有一道声音始终在提醒他，把韵儿交给李安一定是一次正确的选择。
下车前，唐老爷子带着点托付的口吻对小车说：
“琳丫头，唐爷爷拜托你一件事，小星她没有你的生活经验丰富，偶尔可能得麻烦你稍微照顾她一点。”
“才没有嘞！这几天小星天天给我盖被子！”
“好了爸，咱们也下车吧，小星他们已经下车了。”
-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该托付的都托付了，该叮嘱的也早叮嘱完了。
老唐家一行送师生四人到安检门口。
“快进去吧，要听老师的话。”
“李老师，我们下次蓉城见！”
“走吧走吧，进去等吧。”
唐老爷子挥起的手还没放下，就见孙女快步跑了过来。
“爷爷，谢谢您！您要相信我，我已经长大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唐小星停到唐老爷子身前龇牙一笑，然后深深鞠下一躬。
接着起身头也不回地又跑向安检口，仿佛一只重获自由的小鸟。
望着孙女的欢乐的背影，唐老爷子再次抬起手挥了起来。
“加油小星！爷爷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