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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 子时三刻

狄青坐下后还在拼命喘息,这一跪对他来说并不容易,他本身背上有疮,腿还可以走,腰是万万不能动,即便上金銮殿也都是坐着,今天却拼却了伤口崩开的风险,给晏殊施了大礼。

晏殊也感到难堪,即便狄青是他这世最讨厌的人,一个面颊纹字的丘八,一个大宋立朝起就被死死压制的武夫,却讲出了一番让自己哑口无言的道理。若是他动粗骂人,才是晏殊以为的匹夫本色。但是狄青何止没有动粗,甚至没有诡辩,他颇为淡然地谈到了着道。他甚至没有用着了相这个词,颇考虑到了怀良这个和尚在场,以免班门弄斧。他杀人无数,骄横一时,为何现在看的如此透彻?

“若我没记错,晏相公是淳化二年生人,如今……”

“狄公记错了,老拙乃是谆化元年,腊月生人。如今六十四岁。”

“狄青一介武夫,果然粗心记错。呵呵……我是景德四年出生,也快五十了。孔圣人诚不欺我,如今是真是知道天命了。”

“狄相公……”

“我自知我的背疮是好不了了,就要去地下见那些死于我手的鬼了。他们中有多少是被冤杀的?哎,人之将死,方知忏悔。”

站在狄青背后的怀良和包拯都看到狄青后背衣服里渗出血来,那正是他背疮的地方,刚才那狠狠一跪,显然撕开了伤口,里面脓血都出来了。这会儿一定疼的厉害。

“老夫也是一生恶病,恐不久于人世了。”晏殊道。不知为何,突然间他就和狄青这个死敌,有了一种由衷的惺惺相惜。

“晏公,您这个晏字,说文解字曰:青天也。狄字,走狗也。一高一低,一清一浊,世人都看得明白。”狄青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也越来越向前倾,“如今,外敌当前,晏公自当高节大义,万万放下门第高下,先助朝廷……”

狄青突然昏厥,一下子向前扑倒,晏殊想要扶没扶住,眼看他倒在地上。他与边上文彦博也看到了狄青背上渗出的脓血,一时惊惧。

众人一起手忙脚乱,将狄青扶起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都别慌张。”怀良大喊一声, “贫僧知道些医术,去取酒来。”

“什么样酒?”包拯问。

“辣口的糟烧最好。再取些封口刀伤药来。”

“仵作刚走,我这官衙里没有外伤药啊?”包拯说。

“相公,我军营里有,我去取。”

徐冲说着冲出大堂。怀良撕开狄青后面衣服,等着包拯取来烧酒先消毒,又一会儿徐冲取来刀伤药。血算是止住了,狄青也哼哼唧唧醒过来。徐冲和怀良赶紧架着他向外面去,他的马车就在角门,两人出来时。正好沈括带着咏儿风风火火赶来,也来不及说话,沈括看着他们离去。

他一脸茫然向里面去,就看到晏殊和文彦博正向包拯作揖告辞。两人一转身看到沈括,也看到了咏儿,却没有太吃惊,只是晏殊老泪纵横,一脸愧疚不知道怎么回事。沈括和咏儿呆呆站着,看着两个老头儿走过。晏殊突然停下,转向咏儿:“老夫对不起你姐妹。不过你姐姐无事。我刚得她报,正要逃离那弥勒教。见到你,我倒是又想起一事。”

晏殊颤颤巍巍从衣襟里取出一条布条交给咏儿。

“你交给包龙图吧。”

说完这句话,晏殊转身颤颤巍巍离开。

咏儿听闻姐姐没事赶紧打开布条,上面写着:贼人正谋烧天书。新教主覆面,不知真容,只看到右手有一断指。

沈括赶紧取出刚才老六带来的布条,与这条竟然能拼接上。墨迹都一样,字迹也一样的潦草,还有都有模糊的字,说明未干就被折起。可见原文是下在同一片布条上,然后撕开的。

咏儿又抬头,痴痴看着挂着拐棍的晏殊头也不回走了。在她心里,晏殊更接近恩公而非坏人,若不是晏殊,她和姐姐幼时很可能就冻饿而死了。

包拯从大堂里出来,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叹了口气。他原本想要让咏儿来当面对质,揭穿晏殊的阴谋。现在看起来不用了,一则晏殊自己初来是气焰嚣张,大义凛然就认了三十年帽妖就是自己所为。二来狄青替他感化了晏殊,解决了他最担心的动摇国本的党争。他万万没想到真正能顾全大局的,竟然是狄青这样的武夫。不惜一切要党同伐异的却是文彦博和晏殊这样的一辈子都在读圣贤书的人。

“相公……”沈括一言,惊醒了沉思中的包拯。

“哦,你和胡小娘子先进来,喝口水,等怀良他们回来。”

两人进去。咏儿坐下东张西望起来,她对男人们谈的事情都没什么兴趣。

那边沈括与包拯在桌案上研究起那两张布条,显然小苹当时是将所有信息写在一张布条上的,她也一定另有渠道送到文彦博和晏殊这里。但是为什么要撕开成两半?现在没办法问她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当时情况紧急,她来不及写一模一样的信息,这从布条上笔墨潦草可见一斑。作为文彦博的女间谍,她自然还是要完成使命,然而她撕开布条又让老六带出信息,可见她并不相信文彦博。所以她临时将更重要的那部分信息给了自己妹妹。上面写了弥勒教将要动手的地点,以及在裴老板的店铺里可能有重要情报,另外也让沈括照顾好她的妹妹。当时看没头没尾,因为缺了文彦博和晏殊手上这部分,也就是对手的目的。他们这次要毁掉天书。这大概也是今天两个无良老头子向包拯摊牌的目的,他们想要把这部分情报有条件的给包拯。目的在于,先等天书被毁再抓弥勒教的人。

“可叹啊……今天若不是狄公高风亮节,恐怕也感动不了一心党同伐异之辈了。可是我也搞不懂,晏公和文公,凭着小苹的一片布条,就来与我周旋?”

“相公,小苹的字条很明显是明示了弥勒教教主了。所以二位相公,才有把握来与您相商。他们要的是先由着弥勒教烧天书的底气在于,他们对于抓到弥勒教教主,也是有把握的。”

“有把握?何以见得?”包拯又看了两张布条,没发现有弥勒教教主的信息。

“小苹没打听到那新教主身份,但是看到了教主右手缺一指。”

“缺一指又如何?汴梁城里缺指的人,想来也不会少。”

正说话间,怀良和徐冲回来了。

老包赶紧问狄公如何,徐冲说,好在府里有现成的药,这会儿敷了药暂时稳住了,这会儿半昏半睡。

“但愿狄公无事。”包拯又叹息道。

“今夜必无事,然而我观狄公命数到了,恐不久矣,可叹,国失上柱国。然而狄公已然大彻大悟,未必不是解脱。善哉善哉。”和尚道。

“狄公如此深明大义,实在让我等汗颜。”老包用了我等这个词,大概是代表晏殊和文彦博对这场将相和定了调——士大夫完败。

“我观晏公,面色憔悴却神情亢奋,恐也命不久矣。可哀,国将失大贤良。阿弥陀佛。”和尚嘴里真是没半句吉利话。

“我也看出来了。”包拯摇头道,“……对了!”

包拯突然想起,刚才被打断的沈括的话。

“存中,如何说,从断食能看出教主?”

“禀相公,因为我见过一个不肯用真面目示人的断指人。”

“我也见过。”徐冲一拍大腿,“二曰十五日,我与徐公子进宫,撞见了那在宫里跳傩舞的方相氏,正是从来用面具遮住嘴脸,右手又缺了一指。”

“正是。我在北邙山废地宫里,也见过那教主,当时也是以面具覆面,不得见真容,但是很像是女子。这样两厢对上了。”

“很像?”包拯问。

“嗯,她会腹语,声音时男时女,然而女声多些。”

“那日在北邙山,可见到那教主断指?”

“倒是不曾看到。”

“没看到真面目,也不敢说必定是女啊。”

“我知道她是女子。”坐在很远处的咏儿道,“我被塞进石棺时,她握住我的手,分明是女人的手,而且也少一指。是右手食指。”

咏儿说完,又开始逗她的鹰。

“这么说,教主是女子,缺一指,那跳大傩议的方向氏也是女子,也缺一指?”包拯拧眉沉思起来。

“还有一事,”沈括道,“那日在玉清宫外,喻景曾在七星台下留下地道,通去河边。我当时想,如果是为了脱身,为什么通向河边?如今想来,是因为那大傩师的船队当时就在河边要离去。所以他原本是有退路的。就是要与那傩师汇合,一起乘乱逃出京城。”

“但是我又听你说起,那教主有腿疾,不会走路?那方相氏,既然会跳傩舞,必然会走路。”

“这……”沈括一时回答不上来。

“腿疾或许只是掩饰。”怀良接过了话题。“也许是练了某种本事,伤了腿,不方便走路。并不是不会走。”

“什么样本事会伤了腿?”包拯追问。

“我见过祆教的戏法,需要自残。比如肋插尖刺,实则在自幼在身上无血脉、无脏器处先洞开一口,装进一截竹管,表演时用长针刺穿身体,实则只是过皮肤,从五脏间隙过去。”

“怎么如此残忍?”

“还有更残忍的。那西方外道,还有买来儿童趁着稚嫩,让腿脚脱臼拧转,腿脚如狗腿般反曲,扮做残疾在街上乞讨或在下等瓦子扮演妖物。然而却还能走路,只是关节容易脱落,并不常走。”

也不知道怀良这些恐怖见闻哪儿看到的。

“腿脚反曲?”

沈括又想到什么。

“相公,我想起了在那白矾楼上,见到的螳螂状妖人。那日先是见到一个端庄女子在那儿弹琴,结果身形暴涨,竟然如一丈七八尺高的螳螂般追杀我和徐节级。”

“不错不错。”徐冲赶紧点头表示是这么一回事。

“然而后来她跳到屋脊上,却身轻如燕,可见体型暴涨只是障眼法?”

“嗯,你一说,好像就是这样。”徐冲说。

“后来我弹奏那琴,还割伤了手,琴弦上有一处缺口。现在,想来可能是弹奏者缺了一指,所以用什么尖锐的义指套在残肢上弹奏,故而割坏了琴弦?”

他猛然间就想到了这一节。当然再后来,他偷听小苹弹奏,琴弦突然断裂,冥冥之中让自己成为了小苹的知音,然而断弦的伏笔,可能在白矾楼上就埋下了。

“玉清宫外有五六百侍卫亲军把守,要进去烧天书,也只有这官家最信任的方相氏能做到。”包拯点头,“然而,这些证据,都不足以抓人。尤其现下,官家十分倚重她。明日子时,就要在玉清照应宫内外再办除祟法会。官家正想要借这方相氏和天书,祛除邪祟,收拾崩坏的人心。”

老包说的也是实情。目下,朝廷天命渐失,唯一还在民间有信用的,就是这方相氏和天书,正要用他力挽狂澜。怎么能凭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抓人?

“这有何难?”怀良笑道,“何不在她下手时一举拿下?”

“明日傩仪时?”

“不错,她若要动手烧天书,只有趁明日子时。若不然,我看几日内那客星就要消失。就失了时机了。若是烧了天书,天下人心涣散,自然客星消失也就不重要了,这一环必须接上。”

“给她动手时机,是否有些冒险?”

“相公,也只能如此。若不然,马上天明了你进宫禀明官家,把我们这里的证据都讲给陛下,你看陛下会不会抓她?”

“那,断然是不会的。”包拯很确定道。

“那便是了,明日子夜时我们都去,打起十万分精神。看着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她一动手,我们便抓她。”怀良精神抖擞道,就如同在瓦子里看戏法时,发誓要把戏法里门道看清楚的劲头。

“也只能这么办。还有一事,刚才文相提到,三十年前帽妖是他找木圣喻皓做的,但是与现在的不同。现今的帽妖,根本无从捉摸。”

“我刚才见到了。”徐冲说。

“又见到了?可曾用我教你的办法试过?”沈括急问。

“试过,有用。我吹了那没声音的哨子,那帽妖就向我过来了。我没抓到帽妖,抓到了这个……”

他从衣襟里取出折叠起来的东西,分明就是黑纸卷圈的纸卷,两边连着细线,如同一道绳梯一般,然而这样的纸糊的梯子怕是根本吃不住力量。

“这就对了。被我猜到了。”沈括一拍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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