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愚山回到归宁堂的时候,本能就察觉到了医馆内的气氛有些不太对。
他看着那坐在座位上,沉默不语的夏乔然,缓缓皱起眉头,连忙关心问道:“孙女儿,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
可夏乔然根本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被她这视线盯着,夏愚山心里发毛。
他放下药箱,就要朝着夏乔然的方向走过来。
“为什么。”
下一秒,夏乔然开口了。
夏愚山一脸茫然:“什么为什么?”
看着这个样子的爷爷,夏乔然撇开头,闭上眼睛,将自己眼眶里面的泪水给憋了回去,她直接把那装着惑心藤的盒子给推了过来。
看着这味被他藏起来的药材,夏愚山老眼瞳孔紧紧一缩,随即就缓缓低下头,用苍老的声音开口道:“你知道了?”
“惑心藤,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你又想要用这东西做什么?不对,应该说,你用这东西已经做过什么了?!!”
夏乔然激动拍桌,猛地站了起来,满是泪水的双眼直直瞪着自己敬爱的爷爷。
那双眼眸当中全然都是愤怒和失望。
她也不知道这愤怒到底是基于哪方面的原因。
是因为查到了这个和凤尸丹紧密相联的东西,还是因为对自己之前那个崇拜的爷爷幻想破灭的不敢相信。
满腔的怒火就这么在她的胸膛当中充斥着,她现在只想要把它给宣泄出来。
而这份怒气冲冲的样子,让站在她对面的夏愚山愣了一下,这个性格刚正不阿的老大夫一时间居然没从这句怒吼当中反应过来。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抿了抿嘴:“爷爷知道,惑心藤这东西不能轻易的用,尤其是对孩子的身体,会有很大的刺激,但那副药方最后一味药最好的选择就是惑心藤,你放心……”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夏乔然高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双美眸当中全都是对自己爷爷的不理解。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隐瞒吗?爷爷,惑心藤这种药物在凤翔城里并不多见,我之前还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后来才知道,这是有人在大肆囤积这种药效强烈的禁药。”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囤积惑心藤吗?”
夏愚山沉默不语。
这份沉默让夏乔然剩下那半截心彻底凉了下来。
果然……
他是知道的。
“因为凤尸丹里有一味至关重要的药材就是惑心藤。”
“白忘冬和我说,整个凤翔府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可以修改原本凤尸丹的药方,他和我说他怀疑你,我说我不信,我的爷爷是整个凤翔府最厉害的医师,他的医术医德都是整个凤翔府医道的表率。”
夏乔然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她手指紧紧抓着桌子,生怕自己克制不住自己。
她紧紧看着自己的爷爷,咬牙切齿道。
“所以,你告诉我,修改丹方,把惑心藤给填进那丹方里的人是不是你?”
面对自己孙女那蓄满泪水的眼睛,夏愚山下意识选择了避开,他不敢去看这双眼睛。
面前的人儿是他一手养大的,从小到大,她的每一个观念,每一个作为医师的理念,都是他灌输给她的。
他完全能够理解这种信仰崩塌的感觉。
那一刻,和万念俱灰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不是,不……唉,是我。”
“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是我。”
夏愚山抬起头,点了点头,虽然本能地想要否认,但想了想,最终还是大大方方地就承认了下来。
可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夏乔然很明显地察觉到夏愚山的肩膀垮了那么一些。
他用自己很明显老了许多的眼睛愧疚地盯着自己面前的亲孙女,回答道。
“那药方就是我改的,惑心藤也是我力主加进去的,整个流程我都有参与。”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夏乔然很不理解地看着毫不避讳地将这件事承认下来的夏愚山。
眼前的爷爷陌生的就像是她从来不认识一样。
夏愚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从一旁拉了一个椅子过来,一屁股就坐在了上面。
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憋着的时间确实是有些久了。
久的让他生了病。
病名就叫做,自己骗自己。
坐在椅子上,他低着头,淡淡开口道:“我要是说,爷爷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件事,你相信吗?”
夏乔然没有回答。
夏愚山自嘲一笑。
“是了,爷爷现在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会相信了。”
“但事实就是,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那丹药是做什么的,那个时候我初出茅庐,只是一个心比天高的臭小子,总觉得自己在医道一途上有点天赋就能耀武扬威。”
“就是因为太张扬了,所以才会让人找上门。”
夏愚山轻声叙述着当时发生了事情。
“我真的不知道那丹方是用来做什么的,这些人找上门来的时候,只告诉我说,这药是他们家老爷用来保命的药,但他们家老爷服药的时候很是痛苦,要我在不破坏丹药药效的前提下,给这丹方里面加一味能够致幻的药物进去。”
“我当时也很震惊,也不是没怀疑过这群人不怀好意,但是……”
对付一个心高气傲的热血小伙子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呢?
没错……
激将法。
“他们质疑我的才能,说我的传闻只是在夸大其词而已,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选择拒绝。”
“就因为这个,你就答应了?”
夏乔然满脸都是不理解和不可思议。
“当然没有。”
夏愚山摇头。
“我承认,当时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有些许的动摇的,可是这并不是我接下来这件事最核心的原因。”
“真正让我觉得一定要接下来这件事的原因是,我看不懂这副丹方。”
“没错,那丹方上的好多东西我都看不懂,这丹药的效果是什么我不知道,这丹药用的有几味药材是什么我不知道,他们也没告诉过我他们用这丹药是来做什么的。”
是因为骄傲,或者说是傲慢吧。
他觉得只要给自己几天的时间,就能够将这副丹方给解读出来。
就算是最后帮了这群人又怎么样。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他就当是帮了一个受苦受难的老太爷,若是他们说的假的,那他也相信自己,可以研究出这东西的解药。
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所以他才选择接下了这件事。
但……
“我太无知了。”
夏愚山声音微沉。
“这世上之事有太多是回过头来让人悔的不能再悔的事情。”
对自己的过分自信,就是导致最后他没办法脱身的原因。
刀架在脖子上也好,又或者是刀架在他妻子的脖子上也好,这些都未曾让他将研究出来的成果给说出口。
但真正让他妥协的是……
“一个叫‘藏羊’的人来到了我的面前,他一句威胁的话也说,就只是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一群被关起来的人。”
夏愚山坐在椅子上,回忆地说道。
那幅画面即便是到了现在,他都无法忘怀。
就像是刻在了他的骨子里一样,让他成了这么多年来唯一能够让自己睡得心安理得的缘由。
“他指着这些人和我说‘你瞧,他们都是吃了凤尸丹的人’,他特地指出了一个因为吃了凤尸丹而懊恼抓狂的人,这个人在愤怒,在恼怒,在怒斥着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吃了凤尸丹,他恨得自己身上全都是抓痕,可就是这样,还是在一边吃,一边抓,抓得自己全身都是血。”
“那个画面,太过于恐怖了 。”
夏乔然听着他的话,幻想着那个画面,脸上露出了一丝膈应的神态。
这种画面,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是毛骨悚然。
“但,这又和你修改丹方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了。”
夏愚山很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看着夏乔然,眼中全是嘲弄。
这不是在嘲弄夏乔然的思维不够敏捷,而是在自嘲着自己那懦弱的本质。
“他和我说,每一个吃凤尸丹的人都是痛苦的,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摆脱这样的束缚,所以他们会为此伤害自己,让自己处于一种持续的痛苦当中……”
……
“我其实和你是一样的人。”
笼子外面。
年轻的藏羊站在年轻的夏愚山的身边,语气沉重的说道。
“我也不建议她使用凤尸丹这样疯狂的方法,可没办法,我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谋士而已,她执意如此,我也没办法阻止。”
“所以我就在想,若是能够让这些痛苦的人接受凤尸丹,是不是就能少一些因为怨恨自己而对自己带来的伤害呢?”
“只要他们能够发自内心的接受,即便只是虚假的幻影,但也足够抚慰他们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年轻的夏愚山看着眼前这血淋淋的一幕,脸上全都是挣扎和犹豫。
“其实你也不用把我们想的那么坏。”
藏羊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说道,他从储物仙器当中取出了一瓶凤尸丹,倒了一粒在自己的手中。
然后就这么当着夏愚山的面,一把把它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轻轻咀嚼两下,吞了下去。
夏愚山目睹着他的所作所为,惊住了。
已经分析出丹方的他自然知道这丹药的效果是什么。
“你……”
“这本身就是一种有助于修为增长的丹药,让你诟病抵触的也只是它的副作用,可这些许的副作用在仙道之上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藏羊很坦然地说道。
“如果抛却这一点来看,那它简直就是人人都爱的圣药。”
“但事实是,它会让人变成那个样子。”
夏愚山指着笼子里的那个人,对着藏羊怒目而视,厉声说道。
面对他的愤怒,藏羊的表现一如既往的冷静,他只是拍了拍夏愚山的肩膀,然后才笑着说道。
“所以,我们才需要你的帮助啊。”
藏羊的话语就像是有魔力一样,让躁动不安的夏愚山顷刻间就冷静了下来。
藏羊扭过头,看着笼子里那已经快把自己的皮都给扒下来的人,他脸上露出了一分伤心。
“夏医师,只有你能够帮到他们了。”
然后,年轻的夏愚山就记住了这句话,并且真的把改良后的丹方拿了出来,交给了这些人。
他不知道今后他的丹方会给这世界带来多少的改变。
但是……
至少在那一刻,他欺骗了自己,告诉他自己,他这么做就是在为了帮助那些人。
……
啪。
夏乔然低下头,手掌盖在了自己的脸上。
此刻她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自己爷爷说的这些话,这些经历。
她只知道,爷爷这一次就是做错了。
“这么多年了,这件事一直憋在我的心里,我终于是有机会能够把它给说出来了。”
夏愚山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脸上露出了一抹的轻松。
每当午夜梦回,他总是会想起这件事,他在想自己做的到底对不对,当时那种情况下是不是会有更好的选择。
而答案就是……
他在悔恨。
既后悔,又怨恨。
那个罪恶的丹药当中现在已经掺进去了属于他的成分。
那么这丹药所犯下来的每一份罪孽都会同等的有他的一份。
几十年下来,他早已经是罪孽满身。
罪就是罪,就算是他救了再多的人,行了再多的医,也没办法将这份缠绕在自己身上的罪孽给扯断。
而如今,终于到了了结这一切的时候。
他抬起头,对着夏乔然说道:“我很欣慰,是你过来查出了这件事,这证明你和你的爷爷不是一样的人。”
夏愚山深吸一口气,展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
“带我回锦衣卫吧,我值得单独去住一个牢房。”
夏乔然紧紧攥着拳头,闭着眼睛,脸上的挣扎是个人就能看得出来。
这是她的亲爷爷,是把她从小养到大的亲爷爷啊。
但是,一回想起自己身后的孩子,回想起那每一个被凤主集团祸害的人,她就下意识做出了动作。
对着夏愚山,用力点了下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