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风雪已停,天地一片死寂。
梅虞廷坐着灵车风驰电掣自青山赶回府中,一下车便直奔后花园的四方水榭。
远远便见寒山君与自家夫君正对坐于石桌两侧,神色安然地下着棋。
她不知该是松口气,还是该勃然大怒。
“这种时候,你们怎么还有心思下棋!”
寒山君抬头一笑,端是如芝兰玉树:“我没什么能耐,除了会写字画画,在乱世中又能做些什么呢?”
章春学倒是笑着接话:“寒山君的能耐大着呢,就是在乱世中,才更需要你的话本与画卷来抚慰人心。”
寒山君一瞪:“你怎么知道我在写话本故事?”
章春学抚须而笑:“本来只是怀疑,现在确定了。”
“你这个坏老头子,诈我!”
“你说我老,似乎我们是同年吧?”
两人你来我往,很快便把她的问题抛在脑后。
梅虞廷更是大怒。
走上前,就要抬袖扫去桌上棋局,却忽然目光一凝,看到桌上的棋子竟然熠熠生辉,隐隐散发着金光。
“娘子,你来评评,这局布得如何?”章春学笑着招呼。
梅虞廷定睛看去,棋局混乱,黑白交错。
但仔细看来,右上角黑子密布,如同一团压抑的阴影,其中却零星嵌入数枚晶亮如星的黑子,犹如暗夜灯塔。而白子则从四面围拢而来,仿佛正准备发动一场突击战役。
心里头渐渐敞亮:
“你这是在调配织造院的人过去?”
“嗯,不止是织造院。”
章春学点头,又落一黑子,那子落处微微震颤,金光隐隐亮起,与其他亮起的黑子交相辉映,在阴影中形成渗透之象。
“库房!”梅虞廷瞳孔一紧,“你这也太大胆了吧!”
“放心,都是由织造院的人带着去的,有缰绳牵着不会出什么大错。”
“而且,现在也没有什么大错可犯,大不了就是一起坠落深渊罢了。”
“这倒也是……”她苦笑。
章春学又是落下另一道白子,连成七星之状,犹如一把尖刀直直刺入黑暗中。
“七星祛煞,有去无回,你这些手下愿意吗?”梅虞廷沉声道。
“放心,我都问过了,愿意的才去,而且我已经说好了,若是出事了,其家人便由织造院赡养。”
“你这穷苦衙门哪有这么多银两?”
梅虞廷是知道织造院的家底,有了神殿,哪里还有什么织造院的事儿?只能喝喝汤罢了。
章春学又落下一子,淡笑看向寒山君:“这不,还有我们的大才子大金主呢。”
梅虞廷怔然看向寒山君。
寒山君笑了笑:“我孤身一人,万贯家财不知该如何花,话本的孳息更是源源不断。但若是没有人看了,孳息也就没了,所以我当然要保住尽量多的人。”
“他们只想着自己飞升,却哪里想到……”这话戳中梅虞廷的心思,“虚空浩瀚无边,燃料总有尽时,到那时候……还有谁能给他们炼成燃料?”
“他们总会有别的法子。”
章春学摇头,聚精会神又落下七子。
这时候,他的额间已经微微见汗。
落子的手也青筋暴起,指尖颤抖不已。
梅虞廷心头一紧,猛然按住他再度举起的手。
“你……”
“梅院正,我不过是拿出些家财而已,你这位夫君,更是高义……”
寒山君缓声说道,收起嬉笑,神情罕见地肃然。
章春学轻轻拨开梅虞廷的手,脸上露出一个苍白却坦然的笑意:“不妨事。时局紧急,我这条命……算不得什么。”
梅虞廷声音颤抖:“我记得你说过,这个棋盘……是不可知的诡物,当年是宣文帝好不容易将其收容……”
“然而,当年宣文帝能够将这么多诡物驱逐到北境长城,所倚仗的也正是此物。”
章春学摩挲棋盘,露出感慨的轻笑。
“但是他的下场……”梅虞廷的脸愈发苍白。
“没错,不好。”
“那你还……”
“所以我才让寒山君在此为我护法。”章春学笑了笑。
梅虞廷下意识望去,果然寒山君的手,一直稳稳放在一个诡物收容器上,丝毫未曾放松。
“不过,现在你回来了,这份担子也许就不用他担了。”章春学转头看着她,嘴角仍带笑,“他嘛,也没什么本事,怕是扛不住。”
寒山君倒也不恼,随意一笑:“罢了,我守着也行,反正那点家财也有人打理,散去的时候也不需要我操心,无牵无挂。倒是弟妹你们……我记得还有个女儿吧,还是别一同赌进去比较好。”
“所以你们早就想好了。”
梅虞廷语气微沉。
“所以才会安排百姓去北境,这样好方便守着他们。”
“是,分散来,我脑子也不够。”
“所以现在北境成为如今集中攻击所在,也是你们早就想好的?”
“没错。”章春学点头,脸色凝重,“果然,他们没有让人失望,就是如此心狠手辣。”
“但是……你不担心,你兜不住?”梅虞廷心中微痛。
“有这个在……”章春学拍了拍棋盘,微微一笑,“一切最多就是反噬在我身上,算不了什么。”
“还有这个。”
他的脚下踩了踩。
梅虞廷才注意到,他的座位下方是一道传送法阵。
虽然没有明说,但她知道这去往何处。
库房。
看来,她夫君确实一声不吭,一切都准备好了。
而她原本准备好的许多话,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只是静静凝视他与寒山君,神情沉凝如水。
“你们现在,就进去。”
“什么?”
“但是这样,这个棋盘就会稳不住……需要灵气环绕、龙气镇压……”
天幕之上,正有金雨簌簌洒落,也落在梅府。
磅礴的神气和龙气涌动,无上神缓缓睁开了双眼。
但是梅虞廷没有半分欣喜。
章春学和寒山君也没有,虽然他们需要。
看梅虞廷的神色,他们也就明白了。
“楼主去找你了?”
“她要抓你。”
“对,作为交换,我说我要回家一趟。”
梅虞廷露出一丝苦笑,“现在恐怕已经在外面了。”
作为响应,外头便升起一道道金光光束,如囚笼般将整座宅邸封锁其中。
那是金吾卫的包围。
“交换什么?”章春学沉声问道。
梅虞廷的苦笑更甚。
看着这个笑容,章春学心中一凝。
“不过……我已经不准备给了。”
说着,她手中光芒一闪,将章春学、寒山君以及这张石桌整个笼罩。
他们根本来不及反抗,便感觉到一种强大的规则力量限制了他们,就像是诡蜮一般,但不同的是,这上面没有诡气只有神圣能量。
随后,她一弹指,触发章春学脚下的传送法阵。
传送法阵激发,本来只会传送章春学一人。
但因为这一道无形无色的空间禁锢,两人随着石桌,以及石桌上的棋盘,都落入其中。
在传送的那一刻,梅虞廷还将一道金光弹入章春学心口,来不及留下任何话。
只对寒山君道:“照顾好他,及时……”
传送完成,对于两人来说,最后的几个字已经听不见了。
可是寒山君明白梅虞廷的意思。
及时控制住章春学的棋盘。
保住他。
可是在诡气四溢的库房之中,又该如何……
正想着,他忽然意识到,在这库房中,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那种诡气萦绕的阴寒和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
而章春学捂着胸口散发的幽幽金光,一脸古怪,直到金光彻底没入,眼睛里似乎多了些什么。
就像是……变得睿智了许多。
同时,又多了痛苦。
“因为这个。”章春学缓缓说道。
“她给了我一部分天网的权限,有灵气的属性,还有空间禁锢之能。”
“这东西!怎么会在她手上……”寒山君瞪大了双眼,“文大小姐?”
“或许是,这恐怕就是她交换的筹码。”
章春学垂首轻声呢喃一般。
“她知道我们的事,被威胁了,所以,她本来想要求着放过我,所以才回家见一面……”
“结果……”
“结果她却把筹码给了我。”
那她会怎么办?
寒山君没有问。
他抬起头,仿佛透过幽深的库房,看向那遥不可及的长安。
心思沉定,回头看去,章春学已经低头,快速在棋局上落子,计算显然快了不少。
有时候默契就是如此。
既然你已经做了,我便不会再去挣扎,免得浪费你的心意。
即便我知道,你的结局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