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初现,东方天际被一缕细长而苍白的血色勉强划开,仿佛刀锋在黑幕上留下的伤痕,却依旧无法驱散笼罩托尔托萨平原的沉重阴霾。细雨已停,湿润的空气里仍带着寒意,泥泞的道路宛若溃败的战场残卷,上面遍布昨夜厮杀的痕迹:折断的长矛与破裂的盾牌,血水与雨水交织成暗红色的痕迹,而无声横陈的尸体,犹如战争未竟的注脚。
安条克军的撤退队伍宛如一条疲惫的巨蟒,在荒凉的平原上缓慢而顽强地蠕动。旌旗低垂,褪去了昔日的张扬;车轮辘辘,碾过泥泞时发出压抑的呻吟;士兵们步履沉重,眼神中交织着倦怠与戒备。盔甲覆满泥浆与干涸的血痂,胸口的喘息声粗重而凌乱,偶尔溢出的低沉咒骂,与伤兵的痛吟混合在一起,仿佛是一首战败者的挽歌,飘荡在湿冷的晨风中。
在撤退队伍的最前列,一辆笨重的四轮马车格外刺目。两匹高大的战马拼命前拽,蹄声在泥泞中沉闷回荡,像敲在伤口上的鼓点。车厢上竖起一座粗糙的木制十字架,逾二米的高杆横梁如展翼的鹰翅。十字架上被绑缚着一名女子——赛琳娜。她昔日代表荣耀的银甲早已剥落,只余一件湿透的亚麻内袍紧贴肌肤,勾出修长却因伤势而显得脆弱的曲线。粗麻绳将双臂死死勒于横梁,双足被钉或束于竖杆底部,整个人被强行张成一个“十”字,宛若被陈列的活祭。更令人作呕的是,奥利索利亚被跪伏于其下,肩背被绑作临时的高台,让赛琳娜立得更显眼、更易示众——两条受辱的生命被粗暴叠加,构成这出荒诞而冷峻的戏码。安条克军原将人质锁在车篷深处;直至察觉后翼尾追、前路受阻,方才竖起短桅,将囚笼拉至车尾示众——这是临时的心理战,不是长途行军的常态。
赛琳娜的长发凌乱披散,风雨与血水早已使发丝纠缠成簇。脸上遍布淤青与伤痕,一道自额头延至眉骨的血口凝成深红的痂迹,触目惊心。银色头盔早被弃掷,皇室的徽章只余残影。赛琳娜偶尔抬起头,双眼依然闪烁着顽烈不屈的光,却也掺杂着深重的屈辱与疲惫。马车每一次颠簸,都让她的伤口再度被撕扯,绳索深陷进皮肉,带来灼痛与刺痛。可她仍紧咬牙关,拒绝发出哪怕一声呻吟。只有那双死死凝视前方的眼睛,像燃烧在废墟上的火焰,向命运本身发起无声的抗争。
远处的山坡上,比奥兰特与朗希尔德的联军已如一张巨网,悄然张开,等待合拢的时刻。比奥兰特骑在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上,黑发在晨风中猎猎飞扬,她手中弯刀仍沾着昨夜的血痕,寒光未散。她的身侧,朗希尔德如狼般矗立,目光锐利,气息中带着天生的凶烈。
两人麾下近六千兵马,隐伏于橄榄树林与岩石沟壑之间。弓弦早已拉紧,箭矢如林,长矛森然挺立,战意在空气中翻涌,宛若一场尚未炸裂的雷暴。寂静的清晨因此凝结成令人窒息的压迫。
忽然,一名斥候疾驰而回,面色凝重,声音带着急切:“夫人!前方的马车上绑着两个女人,看样子……是赛琳娜和奥利索利亚!安条克军已经将她们当作人质!他们应该已经发现我们的埋伏了。”
比奥兰特脸色骤然阴沉,像被刀割开的夜色。她凝视着前方——马车、十字架、与被绑的那两个身影。赛琳娜清晰可见:银甲虽被剥去,血与泥掩不去她天生的皇室气度,哪怕是如今的狼狈,也浸着无法抹去的尊严。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比奥兰特胸中翻涌——怒火如野火般蔓延,理智却像冰层一般在其下沉默运作。她低声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一句咒骂从唇间挤出:“该死,他们竟敢拿赛琳娜当盾牌!”拳头在缰绳上绞得通红,目光冷得能刺透晨雾。
朗希尔德仰天大笑,笑声粗犷如雷,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哈——这些十字军卑劣至极,把她绑在最前头当盾牌,就想让我们顾忌?上——直冲过去,屠了他们,也顺便借这些安条克狗的手,收拾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我早就看不惯她了,真不懂艾赛德当初眼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比奥兰特缓缓摇头,目光如刃,冷意里藏着不甘:“不,朗希尔德。若赛琳娜死在此地,卡莫的军心必动摇。看在彼此共侍一夫的份上,你就留点口德吧。”话语坠地,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池面,激起一圈冷澈的涟漪——理智与隐痛在她胸中同时震颤。
军阵瞬间躁动,低语如潮:“卑鄙!竟拿女人当挡箭牌。”
泽维尔翻身上马,语带焦急:“夫人,我们可从侧翼包抄,避开马车!”
比奥兰特抬起手臂,动作果断,眼神如刀般凌厉,斩钉截铁地开口:“不阻击!但也不能放他们就这么走。让他们以放人换路——用赛琳娜作交换条件,与他们谈判取回人质。”她的声音在清冷的晨风中格外清晰,带着压抑的冷峻,也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
朗希尔德咬紧牙关,怒火在胸腔翻腾,她的手指死死攥着缰绳,关节泛白。片刻后,她闷声吐出一口气,语调却仍充满不甘:“这口气,我真咽不下!竟然为了这么个女人,就这么放他们过去?若是这样回到哈马,我怕是要憋屈得咬碎牙!”
就在此时,一个传令兵快马而来,浑身泥水未干,气息急促地俯身禀告:“朗希尔德夫人!古夫兰夫人传话,请您立即率部返回哈马。埃德萨公国的军队正向哈马逼近!”
朗希尔德愣了片刻,随即重重冷哼,嘴角勾起一抹不耐的弧度:“哼,你自己也听见了。现在,我没法继续留下来陪你折腾!后面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她猛地一抖肩,语气里满是讥讽与不情愿,“我得回哈马支援。而且我敢肯定,波巴卡也已经收到了古夫兰的命令——很快,他也会把围困托尔托萨的虎贲营撤回去!”
比奥兰特神情骤然一紧,眼底闪过一抹复杂,声音却冷硬急迫:“再给我半天时间!我换回赛琳娜,你再走!看在艾赛德的份上——至少这一次,帮我成全!”
朗希尔德凝视她片刻,眉头深锁,最终只是重重一哼,抬手示意部队整顿:“你最好动作快点。”她甩了甩缰绳,态度倔强,却也默许了比奥兰特的坚持。
“把狮鹫营摆到路上去!”比奥兰特沉声下令,眼神如鹰般锐利,“我去和他们谈判!”
随着比奥兰特的命令传出,狮鹫营的战士们如同离弦之矢般自橄榄树林与岩石间蜂拥而出。铁甲与马蹄声汇成滚雷,溅起的泥浆仿佛战鼓上的血迹。他们疾驰至道路中央,猛然收拢阵形,盾墙森然并列,长矛如林直指前方,瞬间在泥泞中筑起一道厚重的铁壁,将安条克军的退路死死封死。
安条克军的队伍被迫停下,马嘶声与车轮的摩擦声在骤然静止的旷野中格外刺耳。双方隔着薄雾与湿冷的空气对峙,仿佛下一瞬就会燃起血战。
然而,比奥兰特心中却十分清楚——此刻狮鹫营已然暴露,奇袭与伏击的锋锐尽数消散。卡莫军最宝贵的突然性与主导权被迫交出,转而变成一场正面对峙的博弈。她手中握住的,不再是猎人手里的弓弦,而是与猛兽对视的刀锋。
与此同时,李锦云已经从前线的败逃回卡莫的凤凰营战士的口中得知赛琳娜被俘的噩耗。李锦云与阿格妮并肩驰骋在崎岖的山道上,战马嘶鸣,铁蹄踏碎泥泞,溅起点点泥浆。二人的神情皆如铁石般沉峻,眼神紧锁着前方的战场。她们身后,是一支披坚执锐的部队,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黑底白鹈鹕的军旗犹如搏风展翼,鼓动着士兵们的士气。马蹄声与铠甲的撞击声汇聚成一股滚雷般的洪流,自安条克军的后翼迅速逼近。尘土翻腾,天地间仿佛掀起了一场沙暴。安条克军中不少士兵已经注意到这支新出现的力量,阵列间隐隐传出骚动与低语。
比奥兰特决定亲自出马谈判。她策着一匹漆黑的战马,从联军阵中缓步而出,黑发被晨风抽拂,像夜色在马背上流动;脸侧的疤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刻痕,使她的面容更显冷峻。贴身皮甲将身形勾勒得干净利落,腰间弯刀隐隐映出寒光。她身后紧跟着泽维尔与数名精锐护卫,护卫人手各执长矛,其中一根缠着白布,既是谈判的信物,也是锋利的警告。
朗希尔德欲同行,比奥兰特却挥手阻止,语气冷静且不容置喙:“你太冲动。谈判要用脑,不是用斧头。少说话,别给敌人借口。”朗希尔德哼声一出,红发辫子甩动,倔劲未消:“好吧,但要是他们耍花招,我第一个上去把他们的头砍下来!”
比奥兰特的马蹄踏碎泥泞,溅起细碎的泥点;她眼里藏着风暴般的思绪:埃德萨的军队正从东方逼近哈马消息尚未传开,安条克人仍以为联军只是为赎回赛琳娜而示弱。谈判的分寸必须拿得恰到好处,但时间绝对不能拖太久。比奥兰特将冷静当作利刃,沉稳地走向那辆满是嘲讽与血迹的马车。
安条克军的阵列中忽然一阵骚动。那个魁梧的军官——人称“歪嘴查理”的指挥官,脸上那道扭曲的旧疤伴随着狞笑,显得格外阴狠。他策马上前,身后数名副官亦随之而动,手按剑柄,目光警惕而冰冷地扫视着比奥兰特。
歪嘴查理猛地勒住马缰,声如砂砾碾磨,带着刺耳的安条克口音与傲慢:“你居然敢靠得这么近,就不怕我们一箭射穿你吗?”周围的士兵同时举起盾牌,叮当作响,顷刻间结成一道人墙。马车上的赛琳娜听到动静,微微抬头,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希望,随即又迅速收敛,凝为戒备的冷光。
比奥兰特勒住战马,停在十步开外,目光锐利如鹰隼般锁定查理。她的声音沉稳而清晰,用流利的拉丁语答道——那是她在流亡岁月里早已掌握的语言:“我是比奥兰特,卡莫领主的侧夫人。十字军的骑士,你们的撤退已成定局。何不谈谈条件?释放我们的夫人与她的侍卫,我们便让出一条路,护送你们平安回到托尔托萨。而你们一旦撤军,我们也承诺不再追击。”她的语调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宛如山风自峭壁间呼啸而出,裹挟着冷冽的威势。泽维尔在一旁低声翻译给护卫们听,空气里弥漫着马汗、铁锈与泥土的味道,紧张得仿佛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歪嘴查理放声大笑,旧疤随着笑容扭曲成一道丑陋的裂痕:“哈哈!你们这些杂种,终于怕了?我们的补给或许见底,但托尔托萨的城墙还在。放了这两个女人?凭什么?她们是我们的战利品!”他指向马车上的赛琳娜,声音又低又狠:“这个法兰克尼亚来的婊子,自以为高贵,如今成了我们的盾牌。你们敢动手,我们就先宰了她!”
比奥兰特不为所动,眯起眼,目光像冰刃扫过安条克军阵,沉声而冷静地回道:“骑士,托尔托萨被围久矣,你们此退,非为勇气所乏,而是粮草将尽。释放她们,我们让路,你们回城整顿。这是两全之策;否则,我等将以箭雨,把你们的撤退变为屠杀。”话语里有威胁,却不失分寸与理性。
泽维尔在旁低声补刀:“我们在这里的兵力有七千,且有卡莫五千追兵在你们身后;你们不过几千余疲兵,且补给断裂,三思而行。”其实,比奥兰特此刻并不知晓李锦云与阿格妮已在路上接近——她只是凭直觉与经验押注,李锦云大概不会坐视不管。
就在这时,安条克军纵队后方忽而起了骚动——马蹄声由远及近,尘土像被风卷起的灰帚,向后方涌去。比奥兰特眼神一紧,瞬间明白:追兵将至,时间比言辞更锋利。她故作从容,微转马头,对身旁的泽维尔低声道了句:“我们走。”言语凉薄,却像投下了一块沉石,激起涟漪。
歪嘴查理见势,立即高声叫嚷,声音粗犷且带着嘲弄:“等等!成交!你们退后五百步,给我们让出一条宽路。我们放人之后——你们不得追击。托尔托萨的撤退,是我们的事,但我们短期内不反扑卡莫。还有,把你们的斥候撤回,别跟着我们尾巴。”他策马前倾,舌尖带着胜利的甜腻,仿佛已经闻到赎金的味道。
比奥兰特点头,唇边挂着一抹薄笑,笑里无半分温度:“成交。你们现在就把人放下,我们放你们走。”她的声音平静,像冷水泼在油锅上,瞬间把周遭的喧嚣浇灭。查理正欲再讨价还价,话未落,比奥兰特忽地提高声调,像抽出匕首又像猛然一挥缰绳:“还要磨唧?算了,不谈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我与这女人共侍一夫——她死了,对我并无大害。要是你们想试试,就现在下手;我立刻挥手,前面的部队冲上来!”
话音落下,周围顿时凝滞。士兵们的笑声仿佛断了线的珠,纷纷坠入泥中。查理的得意瞬时被迟疑替代:以人质要挟容易,说杀就杀却是不归之举——那一刀若落下,像回旋镖,会在他自己身后割出血口。
“我们把她们留在原地,”查理咬牙回道,硬声里带着一丝不稳,“你们退后,开出路来,我们便按约行事。”
比奥兰特的目光穿过围住马车的铁影,冷得像磨亮的刀锋:“好——但若敢耍花样,我保证,你们中间至少一半人得为她们陪葬。”比奥兰特的语气平缓,每个字都沉甸甸地落下。
歪嘴查理挥手示意,几名士兵粗鲁地解开了赛琳娜与奥利索利亚的绳索。赛琳娜被放下时双腿一软,几欲跪倒,幸而奥利索利亚急忙搀住,低声道:“夫人,我们得救了。”赛琳娜抬手摸向腕间那道深深的勒痕,指尖带着血色与泥污,眼里像有风掠过般颤动。她望向比奥兰特,声音低得像被早晨的寒风吹薄的纸片:“谢谢……比奥兰特。”话语里既是感激,也有太多难以言说的复杂。
奥利索利亚搀扶着赛琳娜退到路边,将她安置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赛琳娜的身子微微颤抖,脸色苍白,仿佛被风一吹便会倾倒,胸口的气息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奥利索利亚却挺直背脊,双臂微张,像一面小小却坚定的盾牌,将她紧紧护在身后。她眼中闪烁着焦灼,却不曾退缩半步。
比奥兰特没有片刻迟疑,神情冷冽如铁,疾步转身,带着随扈奔回狮鹫营。只见她的背影掠过泥泞,黑色的披风被风卷起,仿佛一只振翼欲搏的夜隼。随着她的号令传出,军阵应声而动。队伍森然后撤,铠甲与长矛闪烁寒光,整齐的步伐踏出低沉如雷的回响。没有喊杀,没有喧哗,他们的沉默本身就是最冷冽的威慑。顷刻间,大军裂开一道狭长而笔直的通道。
接着,尘土骤然翻涌。马蹄击碎泥泞,溅起污泥与碎石。安条克军仓皇而出,旌旗低垂,队伍混乱不堪。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骑士与步兵,如今却狼狈得如丧家之犬,眼神惊惶,脚步踉跄。他们的身影在烟尘与残阳下拉得狭长,犹如一股污浊的恶风,被无形的驱策裹挟着,慌不择路地疾驰远去。
比奥兰特面色冷峻,目送敌军消散在视野深处。她随即抬手,迅速派人返回,将仍坐在路边的赛琳娜与守在她身侧的奥利索利亚搀扶起。
就在这时,远方骤然传来铁甲的撞击与战旗的猎猎声。尘土如怒涛般翻卷席卷而来,大地嗡嗡震颤。李锦云与阿格妮终于率队抵达,旗帜高扬,刀戟森列,声势如山呼海啸般扑面压下。
朗希尔德与比奥兰特并肩而立,缓缓迎上前去。烟尘间,她们的眼神交错,终于对上那三道熟悉而坚毅的身影——李锦云、阿格妮、雅诗敏。
朗希尔德骤然一甩缰绳,马蹄重重踏响,她的神情冷峻,语气中满是酸涩与不甘:“我这就回哈马了。”忽然,朗希尔德的目光一转,落在一旁气息衰弱的赛琳娜身上。那眼神锋利如刃,冷光一闪,随即吐出一声不留情面的讥讽:“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女人,让我们白白错失了歼灭安条克军的良机!”
“祖尔菲亚大人,阿格妮夫人,雅诗敏夫人,”比奥兰特压低嗓音,铿锵有力地说道,“请你们护送赛琳娜夫人回卡莫安顿。”
“我带着我的人,跟你们一起去!”雅诗敏骤然上前一步,语声干脆,眼神如火般坚定。
李锦云张了张口,但终究没有说出口,而眉宇之间却隐隐浮现出一丝担忧
比奥兰特察觉了李锦云的犹豫,神情微沉,却语调笃定如铁:“放心吧。等哈马的危机解除,我们一定会回来!雅诗敏夫人,”她转眸望向雅诗敏,眼中闪过一丝信任与期待,“你也会与我一道,再回到卡莫的,对吗?”
“那是当然!”雅诗敏毫不迟疑地答道,唇角勾起一抹自信而凌厉的弧度。雅诗敏轻笑一声,语气中却透着坚定与决绝:“祖尔菲亚,你想多了哦,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