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日。
一年一次的这一天,今年也再度造访浦原家。
「爸爸!我追加买线香回来了!」
「……佛坛装饰这样就行了吗?算了,怎样都好。」
姐弟两人正在做吊祭的最后准备时,纸门突然被拉开。
眼前出现的是,抱着大量花束的父亲身影。
虽然因为花的关系,看不见他的脸。
「咦咦!还要追加花束吗?这样我们就没有位子坐了耶!」
「哎呀,我买太多了呢。」
「每年都是这样吧!为什么只有这一天学习能力是零!」
「……姐姐每年都在说废话,你的学习能力也是零。」
「吵死了,幸介!」
装饰在眼前,多到让人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踏起的大量花束,以及高到天花板的巨大遗照。
……遗照边缘装饰着刺眼的灯饰。
……现世的人,应该没有人会承认这是佛坛吧。不过这就是我们家的形式,所以也没办法。
「来来,三个人排成一排。」
在父亲的催促下,我们以父亲为中心,排成一排坐下。
然后,三人同时双手合十。
「柚,你那边的生活还舒适吗?我们还是一样很有精神哦。」
「妈妈……如你所见,爸爸似乎把忌日跟圣诞节还是什么搞混了……」
「爸爸在妈妈面前,智商依然明显下降。我觉得很开心。」
三人各自吐露心声,在心中报告这一年来过得安泰。
三人再度睁开眼睛的瞬间,又是同时。
浦原家不存在感伤的气氛。
这幅光辉灿烂的遗照与吵闹,或许……将寂寞包围了起来。
「来,吃饭吧。」
「好——」
光是把饭菜端到这个客厅就费了一番功夫,但总算准备好了,全家人围着餐桌。
现在三人都各自独立,很少有机会全家三个人一起吃饭。
而其中难得的一天,就是今天。
「是说,幸介,你脸怎么了?」
弟弟脸上漂亮地印着巴掌印。集合时我就很在意,但没时间问。
而且我大概猜得到。
「我被甩了——」
「又来了?」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不做坏事就不会被甩了吧。」
幸介与其说是心里有数,不如说开始说明状况。
「……真的什么都没做。她问我为什么不理她,我就回答『因为对你没兴趣』,结果她说『我要得病了』,所以我才问她『需要精神药物吗?有新出的哦』,结果她说『我不管你了,分手!』就打了我。」
「……爸爸,男性之间给点建议吧。」
「……什么都没说。啊,我记得当时我有稍微委婉一点……」
「动摇到变回『我』?你明明说要得病,看起来倒是挺有精神的。白挨打了。」
「你应该理解这是正当的巴掌。」
「……好奇怪……胃开始痛了……这就是所谓的既视感……」
我弟弟并不是缺乏爱人的感情,只是因为喜欢所以要怎么做这种方向性,和一般常识相差甚远。
不过,我想爸爸在遇到妈妈之前,大概也是这种感觉。
「我知道怎么做会让女孩子高兴,只是我也知道她们高兴之后的反应,所以我得不到任何新情报,所以对执行的时间和劳力不感兴趣。」
「真是干脆。」
「不过,那还是很重要哦。毕竟我确实喜欢过她。啊~真受伤。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啊,Kanasy?」
我觉得问题之一就是他的表情和发言完全不一致,但就算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
他应该也觉得受伤,但既然那种感情在他心中不是优先事项,那就是无药可救的问题。
……我弟弟还真是辛苦啊……
「光是交到这种罕见的帅哥当男朋友,你就已经得到很多了吧。」
不,这家伙最好更辛苦一点。最好被谁捅一刀。
幸介似乎完全没感受到我的念力,继续开口:
「我觉得不给对方什么或共享什么就不算珍惜的理论非常有问题。我觉得不是女生不好,而是这种理论不好。这就是所谓的感情论吧。在定义解释有多样性的时间点就已经发展成思想论,所以就算讨论也没用。我们并不是在研究思想,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呢?」
「你就干脆地去势吧,女性公敌。」
「不要。快感可以提升作业效率,这在生物学理论中已经获得证明。是大葱鸭吧?」
「哦哦……我听到最差劲的发言了。」
「除此之外,我也很重视其他地方啊。像是皱纹、松弛、老化、身体平衡。如果在意的话,不管哪里我都可以帮你漂亮地治好。而且还是免费。我的免费劳动可是很贵的哦。」
「你去死吧。不对,我会负起责任砍死你。跟我到外面去。」
「不要。终点站太不具体了。」
虽然幸介是个差劲透顶的狂人,但或许是累积了相当多的郁闷,他比平常还要多话。而父亲则是对着这样的他竖起大拇指。
「我懂!因为理论中唯一无法定义的就是感情论啊!而且,免费就是最大的爱哦!」
「爸爸!」
「爸爸,你为什么会爱妈妈?是因为感情论吗?」
面对幸介的疑问,父亲望着天花板,稍微思考了一下。
「……这个嘛。果然还是因为好胸部……」
「爸爸!」
「骗你的、骗你的啦!……只是因为想说『我回来了』吧。她总是对我说『欢迎回来』。因为我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归处……吧。我绝对不想被任何人抢走,也不想失去。」
「哦。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那当然是因为好胸部……」
啪!!我一巴掌打在父亲脸上。父亲捂着红肿的脸颊,站在墙边假哭。
我们两人完全无视父亲。
「啊,不过可能有。每次我从研究所回来,都会第一个对我说欢迎回来的人。而且胸部很大。」
「哦,是谁?」
「……眠八号。」
「咦咦咦咦咦咦!!!!!」
「……吵死了,姐姐。只是稍微符合,你也反应过度了。」
吵闹的忌日时刻过去,弟弟说他还有研究要做,先回家了。
目送他离开后,我和父亲深深叹了口气。
「……幸介啊,他绝对会把刚才的对话原封不动地告诉眠八号。」
「……是,我有同感。」
「不过,他竟然会问你『你对我有什么看法?』这种话……」
「是啊……到底是像谁啊……」
「总之,你要不要跟他睡睡看?你们或许会相爱哦。如果我这么说,又会吃一巴掌吧……道德……我到底忘在哪里了啊……」
「……姬乃……请不要再继续伤害我的胃了……为什么连我都会受伤……」
「……她毫无疑问是爸爸的孩子,这都要怪爸爸没有遗传给她常识、良知和道德,真是个清爽的家伙。」
我觉得再继续聊这种没有营养的话题也没用,于是也去洗澡,然后在浴缸里慢慢沉浸在与母亲的回忆中。
「……泡太久了。」
正当我因为口渴而打算去喝水时……
我隔着拉门,发现父亲还坐在客厅里。
「……所以…………所以……」
我听见父亲小声的自言自语。
反正他一定又在对母亲说些好听话了吧。我基于好奇,完全消除自己的气息,试着竖起耳朵偷听。
「姬乃果然和柚很像,是个可靠的孩子,总是让我依赖她。银城先生真是幸福啊。幸介和涅小姐的感情好像意外地好,虽然他好像很辛苦,但看起来比辛苦还要快乐。因为我就是这副德性,所以对他俩来说,我或许是个不错的反面教材。」
我听着父亲用欣喜的语气报告我们的状况,嘴角也自然地上扬。
隔了一小段时间后,父亲再次对母亲说:
「我还是老样子……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最近啊,我开始在想……孙子什么时候才会出生呢?我可能真的有点老了……话说回来,你觉得这次的装饰怎么样?我稍微改变了点嗜好……」
父亲的语气听起来相当不得要领。
……啊啊,我知道这种说话方式。幸介可能不知道,但这是父亲只会在母亲怀中展现的模样。
我小时候也曾经看过一次。
平常看起来那么高大、强壮又可靠的背影,现在看起来却显得十分渺小……小时候的我有点讨厌这样。
因为父亲看起来是那么地虚弱,甚至让我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消失。
所以,我才会天真地假装吃着金平糖,试图掩饰自己的不安。
「……刚才幸介问我为什么会爱你……虽然是自己的儿子,但还真是戳中了我的痛处啊……真是伤脑筋。」
我知道父亲刚才完全没有说出任何真相。
所以,我更是无法从这里离开。
「……我活到现在,从来不曾看别人的脸色。我知道自己很奇怪,但对此不感兴趣……直到我遇见你。」
父亲缓缓道出他对母亲的思念。
「这八年来,我从未碰过你……也不敢碰你。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影子』。我不能玷污美丽……纯洁的你。我终于发现,自己是肮脏的。
去你家之前,我常常解剖好几个对象才去。当然,我也会杀人。毕竟我也是密探机动组的一员,杀同伴是理所当然的事。那不是『善』……所以我可能没跟你提过工作的事……我不想被你讨厌,不想被你否定。我甚至觉得,即使粉饰太平,也想待在你身边的自己很肮脏。」
我非常能体会父亲的感受。
……若问我是否打倒过空虚,答案是否定的。
不是身为如月姬乃的记忆,也不是身为浦原姬乃的记忆。
护廷十三队的工作并非尽是些干净的工作。
有时也必须将曾经是同伴的人带上处刑台。
……有时候,必须在没有同情与温情的情况下斩杀对方。
……在那种时候,我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那天发生的事。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你一定……会说『一定是这样』,然后原谅我……」
是啊,没错。
母亲一定会原谅、接受、包容这一切。这让我……感到多么内疚。
「我被感情吞噬,伤害了你……我真是差劲。你身上染上的血色……就像红色的妆,我觉得好漂亮。我让纯白的你染上了红色。」
父亲半笑不笑,小声地责备自己。他一定无法抬起低垂的视线吧。
「……原本以为不能混杂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变得好漂亮……是你……让我知道这件事……我依赖你的温柔,逃避了……你没有让我对你说『我爱你』。」
真伤脑筋,我赢不了她。
父亲经常对母亲这么说。如同这句话,我从未见过头脑如此清晰的父亲赢过母亲。
「……你给了我很长、很长的时间。面对面的勇气,是多么尊贵,又是多么痛苦。你难得的坏心眼,我现在觉得是那么可爱……所以,我觉得我爱你。因为是你给了我混合在一起、面对面、一起走下去的勇气,所以我打从心底爱你。」
……拥有如此思念的母亲已经不在了。
父亲的声音微微颤抖。
「……不行呢。我又……把最想说的话放到最后……」
妈妈在这种时候会说什么呢?
对了。『我知道哦,喜助。』像是包容,又像是原谅。
她会微笑着抚摸父亲的脸颊。
『来,我再借给你。你可以说了。』
「……好寂寞。我,还很寂寞。你不在……每天……寂寞得不得了……。心爱的人不在身边,这种痛苦……甚至让我觉得是惩罚。」
颤抖到几乎要哭出来的微弱声音。听到那太过令人心痛的声音,我的眼泪从眼眶滑落。
「我还在期待,期待你……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期待早上起床……又看到……我最爱吃的料理……摆满整个餐桌……」
母亲的葬礼结束后,父亲对着哭泣的我们,露出傻笑说出这句话。
那一天,我们就像回到孩提时代,连幸介也难得放声大哭。
我好怀念幸介第一次揍了面带笑容、连一次也没哭的父亲。那或许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幸介真的生气。
即使如此,父亲还是没有哭,也没有生气。他绝对不会让我们看到他脆弱的一面。
——柚是碎片持有者,在现世或许会成为完全显现术师。然后在人生结束之后,又会回到尸魂界。就算你不记得我们,我们一定也会再见面。所以你们两个不用哭。今天不是道别的日子,是送行的日子。
那一定是在说服自己。
什么都好,不管是什么形式都好。
他只是想再一次……见到我们。
为了不沉溺在不知能否实现的梦想中,父亲透过我们站了起来。
……太阳西沉到无法跨越的日子,是如此沉重。我们各自拼命消化着无能为力的心情。
但是,因为有三个人,所以能够互相扶持。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或许会坠入谷底,再也无法振作。」
「我想见你……柚……我想见你……可是你……最后总是会留下坏心眼的举动。真是敌不过你……因为……明明很寂寞,明明很痛苦……我却每天都过得很幸福。你的温暖,会持续照亮到亿光年之外……我好期待好期待今天这个日子,可以将花束送到你的笑容里……这是你对我的坏心眼。」
那是绝对不会让我们看见……只为了最爱的人而展现的柔弱、虚幻……温柔的声色。
「……我爱你,柚。昨天、今天、明天之后也是。谢谢你带给我幸福。多亏有你,我昨天、今天、明天之后都会很幸福。这是你给我的幸福……就连寂寞和痛苦,都会变成怜爱……你是我的太阳。」
『我也很幸福哦,喜助先生。』
我好像……听见了母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