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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十一见屋内有异样,便跑向喧嚣的大街辟邪。

跑出几十米开外,阎十一转头见那黑压压的房间里似乎站着什么东西,寒气逼人,昏暗中凝结着静默,只有偶尔的微风与遥远的天籁之音轻轻打破这份寂静令人望而生畏。

阎十一知道那书不能留,便去旁边的林子里把书给丢了。

夕阳西下,古朴的农舍依山傍水,晚间炊烟袅袅升起,夹杂着淡淡的饭香。

黑水河入眼扑面临头,荡漾的水波倒映着灰蒙蒙的远山与悠悠浮云。那归途沉淀的河灯无异渺小,水底是无尽的寂寞与黑暗,是无声无息的孤独。

恍惚间,阎十一瞧见一行密密麻麻的字流动着化为黑手轻撩过一盏河灯,随之一块沉入水底。水里定有东西,他望向水面时,七窍被蚊子似的黑斑灼得不知原由的红肿。

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黑水河周遭水木倒是明瑟,水却生得暗沉湍急。

回来客栈时,阎十一发现自己只是离开一小会儿,却出了不少事。

房间里一片狼藉,杂乱无章的物品和残留的纸张碎屑共同构成的凌乱令人唏嘘不已,让人难以找到下脚的地方。

阎十一一进门就见到伤痕累累的皇甫火旺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浑身颤抖,身形在血泊之中若隐若现。目中满是混乱,嘴唇微微哆嗦,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

皇甫火旺的腿歪扭肿胀,已经骨折得不成样子了,骨头中间渗出一摊红白,有点像红油豆花儿。

阎十一并无多言,他简单收拾了下包袱后背上奄奄一息的皇甫火旺从后面走向深山老林。

黯淡的月光下,江水静静地,朦胧地反射着天空的影子。夜鸟无声,不似清晨时的兴奋,也许它们早已睡着。

夜晚的路途虽然寂静,但偶尔远处灯火阑珊传来的轰鸣声和行人脚步声,却为这单一的宁静增添了一丝韵律。

虚弱的皇甫火旺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阎十一只能靠皇甫火旺呼出的气息与胸腔的起伏来判断他这会儿的情况。

“你怎么又一身伤?”

“唉......客栈老板莫名其妙的死了,尸体已经被抬走了。督天的......的人来搜过房间,他们在发现无人后便离开了......我之后在雪萍姐房内发现了叼着戒指的蟾蜍......她也出事了。”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引导阎十一的所作所为——让他把书暂时丢掉说不定是为了避开此次搜查,也许就是客栈老板口中的‘祖师爷’。若他不及时把书找回来,下场可能跟那客栈老板一样死于非命。

阎十一扪心自问,他是怕死的,具体是畏惧死亡的过程与死前的煎熬,而不是结果。无论是鲜血淋漓艳红,还是五官扭曲动容。

“‘地风升’那里什么情况?”

风起,皇甫火旺轻飘飘的声音似随风而散。

“他......唔,我不清楚......呃,你看过那本书了吗?就是哪个、那个......”

阎十一面上几乎看不出任何表情,故作不知的发问,他尽量快些结束此话题。

“哪本书?还好我不会因为你几句胡话就把你殓了。”

皇甫火旺眸色一黯,眉头微蹙,迷离的目光里荡漾起一片水色。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说了些让阎十一听不清的话,阎十一便当他是在自言自语。

郁蔼中的烛火明灭不定,慢慢微弱,忽然熄灭,人籁寂寂,天籁齐歇。天上无星无月,有时飘洒一些无端的雨丝,黑影幢幢,或是浓云或是山影、树阴。

阎十一找到块地把皇甫火旺轻放下来。他在皇甫火旺伤口周围撒上一些消炎粉末,再使用竹片、杉木皮固定好骨折的腿,随后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地包扎好。

“我等下走小道去趟村子找‘山风蛊’,顺便买点药。你待在这等我回来。”

阎十一走小道去村里药铺买治骨折的黄芪、当归、川芎等药物与些安神入眠的药,顺便询问了药铺掌柜一些关于村里事情的情况。

药铺掌柜感叹一番日子不容易后,意有所指的望向黑水河,讲起江疏影的事。

村里有个狐仙庙,江疏影跟众僧就住那。

庙里的桌上放一尊上清金铜像,旁边盘子里盛着“仙丹”,说是吃了能延年益寿,会获得‘祖师爷’的保佑,那神像伸手恰是要拿东西的样子。

来求仙的人,先要向‘祖师爷’祈祷,然后双手捧着药盘靠近神像。 如果病可治,盘中药丸就会跳到神像手里。若病难治好,盘中药丸就不动。

有人质疑过江疏影,怀疑盘中的药丸,一定有一半混有铁屑,有一半没有混铁屑。那神像的手一定是用磁石做的, 只不过在外面镀一层金以掩人耳目。

但在江疏影拿出督天行政牌与《虚浊言玄》的古籍普及后大伙儿便信服了——毕竟督天吏是官府那头的人,再加上《虚浊言玄》太玄乎。

江疏影在村里有个叫金灿灿的徒弟——一个蛮内向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不像是本地人,似乎是被寄养乡下。

阎十一瞧见药铺的前台上摆放着热气腾腾的白饭贡品后内心有了些分寸。他多要了几克药品,那多几克的钱便是人情世故。

“掌柜,你可见着一个白发苗疆姑娘?今天下午的水祭仪式又是怎么一回事?”

掌柜面黄如蜡,胡子一颤一颤,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像是听见什么新奇事,又像是活见鬼一般。

药铺里的凑热闹的伙计像是听见啥晦气事儿,不自在的摸着胳膊肘上起得鸡皮疙瘩,避而不及的各自忙活去了。

“这......嘶,那个模样怪异的苗疆姑娘啊,今天可有不少人找她咧。至于水祭仪式,呃......听闻是又出了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大概是摔了一跤,伤了脚踝,犯不着人心惶惶。”

阎十一察言观色,他见掌柜不想提及水祭的事儿便问起不知去向的蓝雪萍。

“先生此话怎讲?”

掌柜神经兮兮的环顾起四周,似有人在耳畔低语,他抓挠了几下发毛的手背后用手抹了抹皱皮脸,如擀面杖擀坨干瘪的泥。

“那姑娘四处找渡河的船夫时有个红袍道士鬼鬼祟祟的尾随她了一阵......之后那姑娘跟祝卿安走了......”

阎十一不记事:“祝卿安是哪位?”

展柜说起祝卿安时笑得欣慰:“祝卿安啊,干消防的热心肠小伙,也是今日才到村里的。俗话说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这样的好青年可是难得。”

阎十一道谢,他打算离开时却被药铺掌柜唤住。

掌柜步子很大,走起路来不灵便,一颠一簸的,好像有水在乱溅。他意味深长的将一罐塞着红布瓷瓶毒药与一串黑狗牙赠给阎十一。

“此举为‘祖师爷’的意思,‘祖师爷’说,你会用到这些的,祂从未出错——只有诚心朗诵经文的人才能见到‘祖师爷’,并受其指引。”

阎十一在回去前去了先前丢书的林子,找书时听见不远处传来动静,便躲在草丛里。

远处有俩和尚扛着个黑棺,其中一个手上拿着本粘着灰尘的书。

俩和尚将黑棺抬到黑水河边的水葬台上。

水葬台周围有牛粪和经幡,分为三个方位,根据逝者的时辰进行水葬。

水为不朽,因水葬种类繁多,如漂尸式、投河式、撒灰式等,所以黑水河里经常出现来路不明的尸体。不过近日中元,尸体在众多河灯中难以见着影,说不定放着河灯,突然就见一具浮尸。

俩和尚一边抱怨着一边干呕着把一具被溶得不成样的尸体放在竹筏上推入河中。尸体不知被何物溶解,皮肉脓液高度腐烂,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强烈恶臭。

“哎呦,你说这尸体怎么搞的?阿弥陀佛,无意冒犯,这都糊成一滩肉泥了,我瞅这妮子也不是咱村的啊,怎么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唉,少管闲事,莫让‘祖师爷’怪罪。”

俩和尚在把尸体推入江中后便离开了。

阎十一继续在后头尾随俩和尚。

走着走着忽闻一段哭泣声,前方影影绰绰有个大土丘,好像还立了一块大石碑。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一盖着红盖头、身着婚服的女子捂着脚踝,身子骨柔弱的经不起摔。沉默宛如她娇小的身躯,缱绻而柔软。

“呜~官人,我刚给亡夫上完坟,这夜黑风高的,瞧不起路,回村时不慎跌倒。好疼,你能扶我去旁边那座庙里歇息吗?”

其中一个和尚见着弱不禁风的小寡妇起了歹心,暗想声音甜得定是个佳人,撸起袖子也无暇顾及这偏僻地为何出现一女子,不顾师弟劝阻背起女子就往荒庙里走。

“娘子!我们走。”

女子依偎在和尚身上,用纤细的手搂着和尚的肩。

“官人,你叫谁娘子呢,我可是有夫之妇,很让人嫌弃不是?呜~虽然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君狠心的弃我而去,让我成了寡妇......”

和尚眸子里透着挑逗的神采,他傻笑着脑补起盖头下的女子眉梢微挑,如同一弯明月,散发着娇媚的气息,想着想着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

“哎,若是我啊,可不会这么负你,我定会好好疼爱你呢。”

女子忧郁的轻叹,声音被苦涩渗透,轻飘飘的字却沉甸甸的,疲惫不堪,她说到情深意切之处带上了细微的哭腔。

“官人,你说笑了,若是有人要我,我巴不得以身相许,可现在,坐花桥也成了空想,谈何白头偕老。唉,村里的江先生说我有克夫的命,是我不好......我真该以死谢罪,随我亡夫而去。”

和尚见女子泣不成声,便为此打抱不平起来。

“江疏影?说起他,我就来气,他狗屁不是。平日里就使唤人端茶倒水,压人一头,他就一个跳大神的戏子罢了,没那怜香惜玉的精神,不是啥好人。娘子,我看咱俩就挺般配的......”

女子干涩的偷笑几声,嘴角不自然的撇了撇。

“嘻嘻,可不是嘛~我也觉得呢,你若不弃,我愿与你成为结发夫妻。”

“还有这好事?”

“我们说好喽,掀了盖头,我就是你的人了。”

阎十一跟着后头一脸嫌弃的看着这调情的二人入了荒庙,那寡妇怕不是啥勾人心魄的狐狸精,中元只身一人在这荒山野岭也不怕慎得慌。

那寡妇生了张媚骨子脸,只是脸色惨白、面无表情,皮肤已经失去了弹性,变得如同皮革般僵硬。空洞无神的眼珠似死不瞑目般,合拢的嘴里传出沉闷的声音。

这张脸被昏暗的朦胧所掩饰,眉目依稀,在眉锁骨上,有一道浅浅的断疤。

在和尚掀下盖头后,寡妇羞涩的往和尚怀里钻,暗地里将脑袋垂在和尚肩上嗅了嗅。

和尚宽衣解带时,闻见靠在自己身上、一动不动的寡妇嘴里咯吱作响,耳畔传来“嘶嘶”呼气声。他再看去,那寡妇脸上已经被啃破个血窟窿,里头还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在咀嚼着什么。

寡妇外头的脸上血污遍布,脸皮重程度腐烂,脸型呈现扭曲状。几只白胖的蛆虫在脸上蠕动,只要是稍微用力的晃动,脸皮夹杂着蛆虫窸窸窣窣的掉落。

和尚惊呼一声,把寡妇推开。那寡妇的脑袋被里头的东西啃得掉了下来,恰好掉在和尚肚子上。

和尚这时才后知后觉自己肚上开了道血淋淋的大口子,那寡妇脑袋一下子滚进里头了,填上了凉飕飕的血洞,像夹心的馅儿,只不过是肉包肉。

寡妇头颅里空荡得脑髓都被吸食了干净,眼珠子一爆一个。

“啊啊啊!你是妖精!”

黑狐舔舐着嘴角,面上阴森森的冷笑着,血珠子顺着眼角流下,嘴里却发出女子的柔声细语。

“夫君,你怎跟我那天杀的亡夫一个德行?怎能言而无信?不爱我就去死吧......”

阎十一寻思着自己干不了什么,反正着急是无用的,所以在目睹了那黑狐把和尚生吞活剥后淡定的转身离开。

那黑狐对人的气息实在敏感,似乎察觉到动静了,突然猛回头直勾勾的望着庙外,往阎十一这边跑来,步子又快又轻盈。好在,那黑狐只是从他身旁的草丛跑过,卷起一阵血腥味的风。

阎十一循着望去,见另外一个战战兢兢跟来的和尚被黑狐扑倒在地一顿撕咬,血溅当场,很快不见气了。食完人后也不怕别人瞧见,直接回村了。

劫后余生的阎十一望着那黑狐远去的背影心里有数,那黑狐十有八九是江疏影。他这么想着,突然感到手掌传来疼痛,那掌柜给他的黑狗牙把他手掌给刺穿了——这东西能隐藏人的气息。

阎十一惊诧片刻,想起掌柜那句“这是‘祖师爷’的意思。”,他捡起地上被血浸湿的僧衣与古籍,在瞧见上头的字后面上像是打翻的五味瓶,更是惊疑不定。

泡花的文字像泪失禁哭花的脸,无数光怪陆离的景象与只言片语的书页中浮现。于中央肆意蔓延开来的墨迹似根茎脉络,也似团狰狞的火焰,炽热的浪潮下扭曲的文字逐渐消融。

有些文字发生了变动,如人化为天,动化为劫,诸多如抽(抻)、自(目)、刁(习)、夫(未) 。

天动万象,人劫方▇。▇▇▇▇......

一切不言而喻,阎十一现在倒是明白了那掌柜为何要把那瓶毒药给他了。他轻蔑的讥笑,鄙夷的将书合上,面上虽是神态自若,但仍旧心有余悸,嘴里喃喃:

“毒药混着中药确实看不出差异。”

阎十一瞧时候不早了,便回去找皇甫火旺了。

升起的篝火熬着沁人心脾的中药。

皇甫火旺恢复了些体力,说起话来一如既往的又快又连续,像是开水壶上的蒸汽一样咕嘟咕嘟个不停。

“啧啧,我就说村子里有督天的人,唉,雪萍姐还是下落不明,嗯。容我思索一番,我觉得你可以假扮狐仙庙那头的人,给我盖上白布后用推车把我推城里......嘿嘿,如何?”

阎十一并未回答,只是出神的看着火光。耳畔皇甫火旺的喋喋不休消淡了,只有噼里啪啦的柴火灼烧声,让他不知不觉想起旧事。

来日方长,阎十一的家人还在世的时候总是喜欢询问他对今后的憧憬。他们问他过许多问题,如“日后想成为个怎样的人?”,但却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因为耐心有限的他们都盼着阎十一成为名中医。

只有时间让人知道到底想成为怎样的人。

阎府的门只为达官显贵敞开。直到一日,一个疯婆娘抱着个病得奄奄一息的男孩跪在阎府门口哭嚎,她因一贫如洗被拒之门外。

阎十一心生同情,但他回去请求父亲的帮助时,父亲又一次拒绝了他。等他再回来时,那个疯女人已经弃下孩子不知去向了。

不过,那名叫皇甫火旺的男孩还是被阎府收下了,一切都归功阎十一的软磨硬泡。

一开始,大伙都以为皇甫火旺是哑巴,因为他病好以来从未说过任何一句话,因为病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他做起事来手脚不利索,阎府只把他当下人使唤。

他们总说,街边肮脏的乞丐、卖沟子的妓都是咎由自取的,因为那些下人没所作为。

“▇,▇ ▇ ▇,▇!▇ ▇ ▇ ▇ ▇ ▇。”

阎十一有些记不清了,总而言之,他跟皇甫火旺的关系不知不觉间好了起来。

皇甫火旺难过于自己没有家人时,阎十一的随口一答“那我当你的家人喽。”让他高兴了好一阵。

直到一切都埋葬在那场大火里。

......

药已经熬好了。

阎十一平静地望着皇甫火旺喝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似的,但又不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一会儿后。

皇甫火旺白皙到毫无血色的脸上染上了一层不太正常的红晕,瞳孔不由扩大,昏昏沉沉的眼神渐渐失去了焦距,眼前的阎十一在眼中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突然间,皇甫火旺一头栽倒,那熟睡就如用榔头击昏了似的,安静倚在树框上一动不动。额头布满细微的汗水,疲惫的紧闭着眼帘,深入无梦的安睡之中。

阎十一的目光在皇甫火旺身上久久未移,心头每一次跳动都带来酥麻的震颤。

“就像尸体一样......可惜了,我没用到那瓶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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