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斯文快步离去 ,神龙殿内又恢复了往昔的寂静。
李二陛下翻看着手里《科举新规》,翻到‘算学入常科’那一页,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眼神渐渐飘远。
太原起兵那年,他年方十八,跟着父亲一路征战,见惯了流民流离失所、世家作威作福的桩桩悲哀。
树皮赤裸,易子而食,最后以观音土饱腹而亡...目之所及,家家如此。
那时,他便立下决心,将来若李氏能顺利平定天下,他一定倾尽所有,让百姓有饭可吃、有书可读。
阴差阳错玄武门登基以后,他才知道这个看似简单的目标,到底有多难。
世家垄断教育资源,寒门子弟就连最为普遍的《论语》都是望而不及。
统计人口土地时,关陇各世家几乎将良田尽数圈占,流民遍地,竟无一处可安身。
他与房、杜二人谋划数年,才勉强推行均田制,将良田划入永业田,以阻碍地方乡绅对土地的强取豪夺。
就这样一件影响不到自家的小事,世家跟他掰扯了整整三年!
好不容易等到均田制推行,那些世家却是阳奉阴违,暗地里又把土地抢了回去!
这叫他如何能忍!
恍惚间,又想起从汤峪看到活字印刷时,幻想某一天,寒门子弟崛起的幕幕盛景。
终于..折磨他多年的心病即将痊愈。
只等科举推开来,寒门子弟出头的那天,便是他拨乱反正,清理朝纲的时候!
“千年根基...”
李二陛下轻声念叨着李斯文的豪言。
忽然起笔,在空白奏折上写下‘擢升算学博士为正七品,有关职务升一品’几个字。
正如李斯文所说,大唐需要的,不只是那些苦读经书的儒生。
治国、打仗、机巧...只有要超常才能,便能为大唐盛世添砖加瓦。
以前算学博士是从九品下,比县丞还低,谁愿意天生低人一等?
现在借科举势头,将品级往上提一提,定能吸引不少感兴趣的学子研究。
等将来,工部、户部有了深谙算学的官员,便也不用算错粮草、算错土方而导致劳民伤财。
而这只是第一步。
可只要算学迈出这关键一步,等将来武科、工匠依次走入正轨,天下英才尽入吾彀,便再不是一句妄言。
王德端着刚泡好的热茶进来,见皇帝盯着奏折出神,轻声劝道:
“陛下,该歇息了,从清早起来,已经忙了三个时辰。
甄太医几次叮嘱,陛下万万不可再劳心劳心,不然头疼旧疾容易复发。”
李二陛下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当热茶顺着喉咙滑下,暖意传遍全身,驱散倦意。
“不急,朕得再看看试院选址。
李斯文这小子风风火火,办事效率奇高,没准下午就会递来折奏,朕得提前有个谱,省得又被这货给蒙骗!”
...
午时的太阳正烈。
工部衙署的院子里伫立着一株老槐,树荫下几张石桌,两三小吏正趴伏桌上,专心核对着工程图纸。
墨汁与槐花香混在一起,清香中流露出一股忙碌气息。
李斯文刚走到门口,等候已久的工部尚书段纶,便紧忙迎了出来:
“小公爷,陛下已经传旨,命工部上下全力配合科举筹备。
你说吧,试院选址在哪?需要多少人手?臣这就去准备。”
李斯文跟着段纶走进衙署,里面的墙上挂着长安的舆图,还有各种工程图纸,长安城墙修缮图,漕运河道疏浚图...
可见皇帝手头阔绰后,大刀阔斧的兴办了多少工程,怪不得老登总哭穷!
李斯文扫视着长安舆图,最后目光落在城东,侯杰已经提前打探好的一片空地。
“段尚书请看,此地紧邻灞河,地势平坦,离东市间隔不足一里。
外地学子进京赶考,不管是采买还是住宿都很方便。
而且这片空地足够大,三十间考房,每间考房隔三尺,还绰绰有余。
可留有设置监考官署、禁军营房的余裕。”
段纶凑过去一看,眉头却皱了起来,手指在舆图上点了点:
“小公爷,这片地...好像被河间郡王的子侄给占了。
上月,李存义走水道从江南运了批茶叶过来,说东市仓库不够,就把这里给占了。
还往外扩张,搭了好几个棚子,说要等秋收后再搬走。”
段纶顿了顿,眼光四处探寻,声音压低了些:
“小公爷可能有所不知,河间郡王虽多年不理朝政,可他毕竟是开国元老,在军中威望极高。
陛下又颇为亲近,曾多次厚赏。
而李存义此人仗着其叔父的声势,与人买卖无往不利,性情又颇为嚣张跋扈。
之前臣派了个小吏去催他挪动货物,还被他打骂了一顿。”
李斯文点了点头,心里了然。
怪不得陛下会许下特权,还特意点出,世家会在选址一事下绊子。
这李存义虽不是世家子弟,却比寻常世家子能难缠,若处理不当,很容易得罪李孝恭所属军部。
沉思片刻,对段纶说道:
“烦请段尚书派人,去请李存义过来,就说某有要事与他商议...有关茶叶仓储的事,是个好消息。”
不多时,就见一个穿着云锦锦缎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此人年约莫三十岁,腰间玉带环佩,摇摇晃晃着,还没进门就拱手,吊儿郎当,一副标准的纨绔模样。
“不知蓝田公找某何事?”
虽说上来就是一礼,但李存义眼中留有倨傲,扫了一眼李斯文,又看了看段纶,浑然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李斯文请他坐下,等工部小吏端来茶水,直接开门见山:
“李公子,朝廷欲要修建试院,看中了城东那块空地,还望公子能将货物挪走。
其中损失...补偿公子双倍的仓储费用,你看如何?”
李存义摆了摆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语气里满是不屑:
“蓝田公说笑了,某那茶叶可都是今年新出的贡茶,只等秋收过后便运往洛阳售卖。
若是挪走,耽误了生意,其中损失可远远不是双倍仓储费能补的。
再者说,那片空地本就是河间郡王府的私产,陛下都没说要征用,蓝田公空口无凭的,凭什么让某挪走?
素闻曹国公谦逊有礼,可今见蓝田公所为,实在有些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