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抬眼看向马超,眼中泛起几分忧虑,语气里带着感慨:“兄长能有这份心,九泉之下的弟兄们若知晓,也该瞑目了。”他目光扫过那群正在追逐打闹的孩子,“只是他们在这处住了这些年,邻里熟络,玩伴也都在左近,突然换地方,怕是夜里会想家,睡不安稳。”
“无妨。”马超摆摆手,掌心的老茧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眼中却透着暖意,“我在长安早已给他们备好了院子,他们的母亲我也会一并接过去,有母亲照看,没有大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孩子们身上,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平日里我会请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军中的将领们也会轮流来教些粗浅武艺——强身健体罢了,不逼着他们吃苦。”说到这儿,他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等他们再大些,愿意从军的,我亲自带他们看沙盘、讲阵法;想走科举路的,我便请最好的先生专教他们。总归不能亏待了,总得让他们有个像样的前程,才对得起他们父辈当年洒在战场上的血。”
周瑜听马超说着,喉结动了动,像是还有话要讲,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回到府中,宴席早已备得丰盛,案上摆满了熏肉、炙鱼、时鲜蔬果,酒盏碰撞声此起彼伏。马超端着酒爵,目光掠过满座宾客,心中那点对妻儿的愧疚总像根细刺,扎得他时时失神。
沙摩柯坐在他对面,眉宇间还凝着对妹妹的疼惜与几分说不清的执拗,一杯接一杯地与他碰盏,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也不在意。周瑜本不胜酒力,今日却也陪着饮了不少,脸颊泛着红,羽扇搁在案边,时不时被酒气熏得轻颤。
席间孩子们穿梭嬉闹,孙绍举着半块蜜糕凑到马超跟前,奶声奶气地讲着白日里的趣事;周胤则捧着书卷,非要马超听他背新学的诗文。马超看着这群鲜活的小家伙,眼底的阴霾渐渐散了,露出些真心的笑意,伸手摸摸这个的头,拍拍那个的肩,应和着他们的话。
直到月上中天,孩子们眼皮打架,被侍女们一个个抱回房歇息,席间的将领们也陆续告辞。沙摩柯醉得直晃,被亲卫半扶半搀着回了偏院,嘴里还嘟囔着“丽儿……哥对不住你……”
大堂里渐渐静下来,只剩马超与周瑜相对而坐。侍女奉上浓茶,茶汤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两人带醉的眉眼。马超端起茶盏抿了口,酒意翻涌中仍存着一丝清明,看向周瑜道:“公瑾,下午我就瞧你似有话说,此刻不妨直言。”
周瑜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沉默片刻,酒气让他少了些平日的顾忌,抬眼时目光恳切:“大哥,依我看,让越儿留在江东,不好吗?”
马超醉眼微醺,闻言皱起眉头,酒意醒了大半:“公瑾何出此言?越儿母亲早逝,这些年蒙你与江东诸公照拂,为兄心中始终过意不去。况且长安还有他祖父祖母盼着,日后我的基业,终究要交给他继承。你这话,莫非是玩笑?”
周瑜放下茶盏,正了正衣襟,郑重拱手:“大哥,你如今是凉王,位高权重,前路更是难测。你以为带越儿回长安是给他锦绣前程,可这权势漩涡之中,凶险暗藏,你想过吗?”
他抬眼看向马超,目光锐利:“越儿在江东长大,性子顽劣,本性确是纯良,从未经历过朝堂倾轧。长安不比江东,那里的人心机深沉,步步惊心。你让他回去,是让他卷入那些纷争之中,还是……”
周瑜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马超头上。他愣在当场,手中的茶盏微微晃动,茶汤溅出几滴。是啊,他只想着让儿子承继家业,却忘了长安的波谲云诡,忘了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越儿还小,怎能让他过早承受这些?
马超却忽然笑了,眉眼间的疑虑散了大半,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公瑾你多虑了。越儿是我的长子,回去我便立他为世子,有我在,还有他祖父祖母照拂,谁敢动他分毫?”
周瑜急得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切:“兄长!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你如今基业庞大,麾下将领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难免藏着些心思不纯之辈。再说你身边的红颜知己——这次来的就有四位,还有那没来的卢婉、文姬,日后难道不会纳入房中?她们若有了子嗣……”
“她们都是心思良善之人。”马超打断他,语气里满是信任,“我与她们相识多年,深知其品性,公瑾你实在多虑了。”
“兄长你糊涂啊!”周瑜猛地站起身,羽扇重重拍在掌心,“便是她们如今不争,可等有了自己的孩子,哪个不为亲骨肉多筹谋几分?再者,她们背后各有家族支撑,可越儿呢?”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马超:“越儿的母亲早逝,沙摩柯首领根基在江东,断难常伴他左右——他几乎没有母族可以依靠,谁能护他周全?届时若都是你的子嗣,兄弟间起了嫌隙,你夹在中间,该如何自处?”
周瑜深吸一口气,声音放缓却更显沉重:“远的不说,袁术与袁绍兄弟相争,耗了多少心血?近的来看,袁绍的几个儿子如今为了地盘反目成仇,难道这些前车之鉴,你都不曾想过吗?”
马超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周瑜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他未曾细想的隐忧——那些他以为的“周全”,原来藏着这么多疏漏。
“我……”他张了张嘴,酒意彻底醒了,只剩下满心的怔忡。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那些看不见的裂痕。
周瑜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凝重:“兄长,若不是为了越儿的将来,这些话我本不该说。你性情刚毅,麾下诸将大多能压得住,可那李儒呢?你真能拿捏得住他?”
他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目光沉了沉:“昔年我在西凉时,与这老狐狸打过交道。他看似对您尽心尽力,谋划周全,可您细想,他为何如此?还不是因着董白的缘故。说句不中听的,您若此刻明说不娶董白,那老狐狸怕是当场就要变脸,前番的筹谋说不定转眼就成了对付您的利器。”
周瑜顿了顿,看向马超的眼神带着几分探究:“日后您身边这些红颜,依着李儒的手段,依着董家的根基,董白多半是要居正妻之位的。她若成了正室,诞下子嗣,那便是嫡子——越儿虽是长子,可在董家面前,又能占多少分量?”
“李儒那人心思深沉,惯会借势造势。真到了那一步,他只需在朝堂上提一提,再暗中推波助澜,越儿便是有您护着,处境也难免尴尬。”周瑜的话像细针,一点点刺破马超心中的侥幸,“您总说那些女子心性良善,可她们身后的人呢?”
马超端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茶汤溅在衣袖上,他却浑然未觉。李儒那副总是笑眯眯的模样,此刻在他脑海里变得模糊而锐利——是啊,那老狐狸的每一步算计,似乎都绕着董白转,自己竟从未深想过这层关节。
“李儒……李儒……”马超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指节攥得发白,眼底翻涌着怒意,“这老狐狸若真敢算计到越儿头上,我定不饶他!”
周瑜却忽然笑了,那笑意里带着几分洞悉世事的了然,羽扇轻轻敲着掌心:“兄长息怒。你且想想,李儒这些年是不是为你殚精竭虑?你平定西凉、入主长安,这泼天的家业,至少有一半是他在幕后筹谋的功劳吧?”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他尽心尽力,从未有过半点差错,你凭什么动他?就因着一句‘可能算计’?你若这样处置功臣,怕是会让麾下将士寒心——今日能因臆测贬斥李儒,明日会不会因猜忌迁怒其他弟兄?人心一旦散了,这江山又能坐得稳吗?”
马超猛地一怔,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冷水。是啊,李儒这些年的功绩摆在那里,若仅凭周瑜几句推断就动他,别说旁人不服,连他自己都说不过去。
“可……”马超还想说什么,却被周瑜打断。
“兄长,李儒此人性情,能助你扫平天下,前提是你要让他得到他心中所需。”周瑜的声音缓了下来,“你要做的不是想着如何处置他,而是如何制衡他——既要用他的智计,也要防他的私心。至于越儿,更该让他学着在这样的漩涡里站稳脚跟,而不是躲在你身后。”
“让越儿留在这里,其实是最好的安排。”周瑜的声音放得柔和,带着几分恳切,“江东水土养人,没那么多朝堂纷争,他能安安稳稳长大,读书也好,练武也罢,全凭自己心意,不用早早背负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
他拿起案上的蜜饯,递了一块给马超,继续道:“兄长若真能一统天下,届时给越儿一块富庶之地,让他做个逍遥王爷,娇妻美眷,儿女绕膝,不必卷入储位之争,不必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比在长安步步为营强?”
“你想想丽儿嫂嫂,”周瑜的声音轻了些,“她当年舍了性命,不就是盼着孩子能平安顺遂?若知道越儿能在江东无忧无虑,她在天有灵,也该安心了。”
“让我再想想……”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