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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南城根下那条巷子,说不清是东头更乱还是西尾更杂。老旧的青石板缝里嵌着黑泥,两侧歪歪扭扭的土坯房挤得密不透风,烟袋锅子的呛味混着烂菜叶的酸气在半空打转。

土路上坑坑洼洼,两旁的矮房歪歪扭扭,挑着担子的、蹲在墙根抽旱烟的、追打嬉闹的挤在一处,乱糟糟的人声能掀翻屋顶。

七岁的阿姐就挎着竹篮,牵着五岁的弟弟往往家走,弟弟走得慢悠悠,小脸透着不正常的苍白,嘟囔着“姐,我头晕”。

“没事没事,咱这就回家,娘肯定把粥熬好了,喝碗热粥就不晕了。”阿姐把弟弟的胳膊架得更稳些,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点零碎铜板,指节都泛了白。

话刚出口,她自己的肚子先“咕噜”叫了一声,忙用胳膊肘悄悄按住。

其实从清晨到现在,她嘴里也只沾过点窝头渣、弟弟咬剩下的半块,她没舍得吃,裹起来塞进了篮子角。

可她不能说,爹的腿肿得像发面馒头,药铺的账先生天天上门催,家里的铜子儿得掰成三瓣用,一粒米都要数着下锅。

她摸了摸弟弟后颈细瘦的骨头,又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快了快了,过了前面那道巷就到家了。”

阿弟刚想说什么,身子一软就往地上倒。阿姐眼疾手快扶住他,却见弟弟眼睛半睁半闭,连哼声都弱了下去。

“阿弟!阿弟你怎么了?”阿姐吓得魂都飞了,把弟弟抱到墙根坐下,手忙脚乱地摸他的额头,又去掐他的脸蛋,可弟弟只是眼皮颤了颤,没力气回应。

她急得大喊“谁来帮帮我”,可周围的人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摇摇头走开。

这时,一个背着竹篓的爷爷停在跟前,看了看弟弟的脸色,又捏着他的手腕摸了摸,皱着眉说:“这娃是脱力了,怕是饿狠了犯了虚症。”

说着从竹篓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块干硬的米糕,掰碎了蘸着自己水壶里的水,一点点往弟弟嘴里送。

等米糕咽下去小半块,老爷爷又用拇指在弟弟虎口处反复揉搓,低声哄着:“娃,醒醒,吃点东西就好了。”

没过多久,弟弟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弱的哼唧,眼睛慢慢睁大,虚弱地抓住阿姐的衣角:“姐,饿……”

阿姐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抱着弟弟连声道谢,老爷爷摆摆手,把剩下的米糕塞进她手里。

弟弟饿极了,抓着米糕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也不肯停。

等咽下最后一口,他小脸渐渐有了血色,才捧着剩下的半块米糕,往阿姐嘴边递:“姐,你吃。”

阿姐喉头动了动,胃里空得发慌,那带着米香的热气直往鼻尖钻。

她却笑着摇头,把弟弟的手推回去:“你吃,姐不饿。”

转身对着老爷爷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哭腔又透着执拗:“阿爷,今日真要多谢您。若不是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家就在前面,您随我回去,我这就给您取米糕的钱。”

老爷爷摆摆手,竹篓上的布条被风吹得晃了晃:“这点东西值什么钱,快拿回去给娃填肚子。”

“不行!”阿姐拽住他的袖口不放,眼神亮得惊人,“您也说了,这年头谁活着都不容易。我们家虽穷,却不能欠着人情。”

她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袖袋里确实藏着几文换来的铜板,本是留着给爹抓药的零头。

方才急着求爷爷帮忙,才没敢说有钱,怕他不肯应。

此刻心里又愧又急,暗暗打定主意,大不了自己明天多跑几趟市集,定要多偷偷还爷爷一文钱。

老爷爷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忽然叹了口气:“罢了。来,小家伙,我抱你走。”

他小心地抱起弟弟,小家伙轻得像捆柴禾,头一歪就靠在他肩上,呼吸渐渐匀了。

阿姐赶紧跟在旁边,见老爷爷鬓角的白霜沾了汗,脚步也有些沉,心里更不是滋味。

“您慢些,累了就歇歇。”

“不妨事。”老爷爷笑了笑,声音里带着点沙哑,“我这身子骨,比前几年利索多了。倒是你们俩,在城南这地界讨生活,得仔细些。方才你那几声喊,若是引来些不三不四的人,可就麻烦了。”

阿姐心里一紧,后背冒了层冷汗。

可不是么?方才只顾着慌,竟忘了这巷子里三教九流混杂。

主路上人多眼杂,坏人不敢明目张胆,可经她一喊大家伙生怕惹麻烦竟都散了,可不给坏人寻了机会。

她忍不住攥紧了爷爷的衣角:“谢谢您提醒,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老爷爷点点头,没再多说。跟着阿姐拐过两个弯,就到了一处破院子前。

土坯墙塌了半截,用几根木棍支着,院里挤着四户人家,墙皮掉得露出黄土,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

“就是这儿了。”阿姐停住脚,声音低了些,“让您见笑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里的黄土被踩得结实。

阿姐刚要喊“娘”,就见娘攥着根细竹枝站在屋檐下,眼圈发黑,鬓角的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

不等她开口,竹枝就带着风抽过来:“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一个人去!非要带弟弟,他那么小,能帮上什么忙?!”

阿姐抱着头躲,竹枝抽在胳膊上火辣辣地疼:“是弟弟自己要跟的!他说想帮我……”

“他要跟你就带?你是姐姐,不会拦着?”娘的声音发颤,扬手还要打。

“咳咳。”老爷爷轻咳两声,往阿姐身前站了站。

竹枝悬在半空,娘这才瞧见他,眼神瞬间绷紧,像只护崽的母兽,慌忙从爷爷怀里接过硬生生的弟弟,怀里的小身子一僵,“哇”地哭了起来。

“娘!”阿姐急忙喊,“弟弟路上头晕倒了,是这位爷爷救了他,还把他背回来的!”

娘的手顿了顿,狠狠瞪了阿姐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冻得阿姐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她转脸看向老爷爷,嘴角扯出个生硬的笑,语气却凉飕飕的:“多谢大爷了。既然孩子没事,您就先回吧。”

“娘!”阿姐不敢置信地抬头,“我答应给爷爷五文钱的!”

“五文?!”娘的声音陡然拔高,抱着弟弟的手都在抖,“你当咱家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爹抓药不花钱?这不是明着抢吗!”她的话像带刺的藤条,又快又狠地甩向老爷爷。

老爷爷摆摆手,“无妨,孩子没事就好。”

说罢转身就要走,咳嗽声在空荡的院里格外清晰。

“爷爷!”阿姐挣脱娘的手追上去,袖袋里的铜板硌得掌心生疼。

娘在身后啐了一口:“我就知道是来骗钱的!”抱着弟弟摔门进了屋,门板撞在门框上,震得墙皮掉下来一小块。

“阿爷。”阿姐跑到老爷爷跟前,把攥得发烫的铜板塞进他手里,一共十枚,边缘都磨圆了,“这是今天换的钱,给您买米糕,剩下的是辛苦费。我娘她……她是急坏了,您别往心里去。”

老爷爷捏着那几枚铜板,沉甸甸的。

他低头看着阿姐瘦得尖尖的下巴,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眼熟。

爷爷把铜板往回一塞,指腹的茧子蹭过阿姐的手心:“阿爷不差这点钱,“我本不住城南,今日是来办点事,撞见你们,也是缘分。这钱你们更需要,拿着吧。”

阿姐捏着铜板不肯松:“那阿爷您来办什么事?我能不能帮上忙?”

爷爷愣了愣,转身从竹篓深处抽出本书。

“这就是我要办的事。”他把书递过去,“这书送你了。”

阿姐眨眨眼,望着那本厚厚的书,不明白为什么要送这个。

“小姑娘,你识字吗?”周爷爷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识!”阿姐立刻挺了挺胸,小脸上满是自豪,“别看我家穷,认得许多字呢,《百家姓》都能背呢!”

爷爷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漾开的水波:“我瞧着你就像识字的孩子。”

他把书往她手里送了送,“这书你拿着。我本想在城南找些人,把书里的法子传出去,都是救命的学问,像你弟弟今日头晕的情况,上面都写着怎么救。”

阿姐捧着书,纸页糙得硌手,却像捧着块滚烫的烙铁。

她低头看着封面上的字,轻轻念出声:“应急活法……”

“厉害吧?”周爷爷说,“这是知味居士特意写的,就是想让咱们百姓多些活命的法子,本就是要免费发的。”

其实他没说,这书挑人,得是聪明、识字,又心善守信的,才能把这些法子好好传下去。

他来城南,是因为自己也在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混过,知道这里虽乱,却藏着不少讲义气、肯帮人的汉子,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人最缺救命的法子,一点小病小痛就可能拖垮一家人。

阿姐还是犹豫:“这太贵重了……”

爷爷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不贵重。快拿着回家吧。”说罢转身就要走。

“爷爷!”阿姐急忙喊住他,把书紧紧抱在怀里,“您还没告诉我您叫什么呢!”

“我姓周,”他的声音混在风里,带着点咳嗽,“你叫我周爷爷就好。”

望着周爷爷的背影,阿姐急忙往前追了两步,扬着嗓子喊:“周爷爷!您放心!我一定把书里的法子都记牢,教给院里的叔叔婶子们!”

风卷着她的声音往前送,周爷爷的脚步顿了顿,远远地摆了摆手。

阿姐又赶紧补充,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点急切:“对了,我叫巧娘!您要是再来城南,就来这院找我,我给您烧水喝!”

巧娘才攥紧怀里的书往回走,刚迈过门槛,就被一只手狠狠揪住了耳朵,阿娘站在堂屋门口,眉头拧成个疙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这死丫头!耳朵长哪儿去了?”阿娘的声音又急又气,扯得巧娘歪着身子直吸气,“我刚说什么?那来路不明的老头能是什么好人?城南这地界,除了坑蒙拐骗的还能有什么?你倒好,还追出去跟人搭话!”

耳朵像被火烧一样疼,巧娘咬着唇不敢作声,只把怀里的书护得更紧。

“手里抱的什么?”阿娘眼尖,瞥见那本书,劈手就夺了过去。

巧娘被揪得耳朵火辣辣地疼,忙仰着头解释,声音带着点发颤的急切:“娘!这是方才那位周爷爷送我的!他说特意来城南,就是想把书里的法子教给大家,都是治病救人的讲究!弟弟刚才头晕倒了,他用的那些法子,就是从这书上看来的!”

书页被扯得哗啦响,阿娘翻了两页,眉头皱得更紧,家里虽穷,却也都识字,看得出上面的字迹工整,说的都是些头晕、腹痛的应对法子,不像胡编乱造的。

方才的火气消了大半,她把书往桌上一撂,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时,里屋传来爹爹虚弱的声音:“巧娘,过来。”

巧娘立刻挣脱阿娘的手,跑到床边。

爹爹半靠在床头,脸色蜡黄,盖着的薄被下,腿还肿着。

他咳了两声,伸手摸了摸巧娘发红的耳朵:“阿娘是急坏了,别怪她。”

又看向桌上的书,“那老爷爷……真是好人?”

“嗯!”巧娘用力点头,眼睛亮起来,“他说书里的法子能救人,弟弟头晕就是用书上的法子救的!”

爹爹望向那本书,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既是能救命的书,就留着吧。你娘……也是被穷日子逼怕了。”

巧娘没说话,只是往爹爹身边凑了凑,听着他胸口起伏的喘息声,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定要把书里的字都认全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帮上爹爹呢。

阿娘把书往桌上一放,她瞥了眼床上的父女俩,嘴角撇了撇,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却没了方才的火气:“合着就我是恶人,你们倒都成了良善之辈。”

她拢了拢衣襟,声音沉了些:“咱们常家祖上也是官宦之家出身,如今虽落了难,住进这城南破院,可规矩不能丢。”

说罢瞪了巧娘一眼,“当初教你的,忘了?这地方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没有,打交道总得多个心眼,怎能随便跟陌生人搭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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