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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内的官员们也交换着眼神,顺天府尹皱着眉,显然也在琢磨裴族长这番话的分量。

林侍郎则垂着眼,林文彦浑浑噩噩,苏大郎脸色瞬间惨白,双腿微微发颤。

裴族长的冷笑还僵在嘴角,堂下百姓的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谁都清楚,没有伞的实物,这场审讯便少了最直接的铁证。

就在这时,温以缇缓缓抬手,身后的衙役立即捧着一只紫檀木盒上前,盒内铺着素色锦缎,放着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绢纸,纸上暗红的字迹虽已斑驳,却仍能看清笔画间的颤抖。

“族长说无实物便无凭据,那这东西,裴家众人可认得?”温以缇拿起绢纸,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利剑般扫过裴家一行人,“这是裴玉衡入家庙后,用指血写下的绝笔信,当年她托人辗转交给林文彦,信中三次提及雨中赠伞之事乃是误会,字字泣血,皆是辩解之词。”

话音落,公堂内瞬间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裴玉衡的母亲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绢纸,嘴唇哆嗦着:“这……这是衡儿的字!”

裴族长的脸色“唰”地变了,瞪了裴玉衡母亲一眼,方才的倨傲荡然无存,他上前两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温大人,你说这是玉衡的血书,可有凭据?万一是什么人仿造的……”

“仿造?”温以缇冷笑一声,“本官已将血书字迹与裴玉衡当年与林家签订的退婚书的字比对再三,又请了京城三位最擅鉴字的先生核验,三人一致断定,两处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得裴家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林侍郎,眼神里满是质问。这血书明明在林家手里,林侍郎为何会让它落到温以缇手中?

什么意思?林家和这温女官已沆瀣一气了?

他原以为,这封血书会永远不见天日,毕竟林家与裴家皆是要脸面的人家。

林家绝不会拿出这封血书当证据,血书若公开,裴玉衡的“失德”之名虽能洗清,可林家当年“因流言退婚”的举动,便成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凉薄,有损林家颜面。

当年裴家与林家早有私下商约,裴玉衡名声既已受损,林家若要退婚,需得给裴家补偿。

毕竟裴家身为世家,嫡女遭退婚本就颜面无光,林家若不“出些血”,裴家断不会轻易松口。

毕竟林侍郎彼时已坐到礼部侍郎的位置,关乎是世家子弟的科考举荐,以及科考主官,都攥在他手里,分量举足轻重。

裴家当年肯松口放弃这门姻亲,并非真的甘心。暂且忍下退婚的颜面损失,换得林侍郎日后在朝堂上对裴家多些照拂,这笔账,裴家打得门儿清。

林侍郎当时满口应下,只说两家自此各不相干。

裴家原以为此事便这般了了,哪怕心中仍有不甘,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桩丢脸事。

可谁曾想,裴玉衡竟在家庙中自尽了,消息一出,京城的谣言如潮水般涌来,“裴家苛待嫡女”“裴玉衡因失德畏罪自杀”的说法传遍街头巷尾,连裴氏族人出门,都能感受到旁人异样的目光,裴氏一族的声望摇摇欲坠。

危急关头,还是林家递来消息,说会按之前的约定行事,绝不出面搅局,更不会拿出任何可能对裴家不利的证据。

比如那封裴玉衡寄给林文彦的血书。

只待裴家动用关系压下谣言,便将此事定性为“世家女子情志郁结意外身亡”,彻底翻篇。

裴家信了这话,花了大力气疏通人脉,好不容易才让风声渐渐平息,只当这桩祸事终于过去了。

可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多年后,林文彦竟会瞒着所有人,敲响了登闻鼓,将当年的旧事重新抖了出来!

这分明是林家先毁了当年的约定,把裴家再次推到了风口浪尖。

此刻公堂之上,裴家族老攥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他抬眼看向林侍郎,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愤恨。

若不是林家违背承诺,若不是林文彦多此一举,裴家何至于再次被扯进这桩丑闻里,让祖宗颜面又一次蒙尘!

温以缇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目光扫过相互瞪视的裴家族老与林侍郎,声音不疾不徐地打破僵局:“行了,裴族长先不必盯着林侍郎。

林大人,还是你来说说,这封血书,林家为何会主动交到本官手中?它背后,又藏着多少未曾说出口的事?”

林侍郎迎着温以缇锐利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又下意识地看向站在身旁的林文彦。

他的儿子垂着头,眼神空洞,周身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沉郁。

林侍郎重重叹了口气,苍老的声音里满是疲惫,缓缓开口:“当年……当年裴家与林家确有私下约定。裴氏的名声,是被裴远那小子毁的,他拿着苏大郎赠伞的事四处散播,硬生生造出私相授受的流言。我林家那时顾着颜面,也怕这桩失德事牵连文彦的前程,便执意要退婚。”

他顿了顿,指尖微微颤抖:“那把伞是最关键的证物,可早在当年流言传开时,就被裴家的族老悄悄毁掉了,说是绝了旁人翻案的念头。我们两家约定好,对外只说裴氏是情志郁结意外身故,从此将这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准再提。”

说到此处,林侍郎的语气陡然一转,脸上褪去了先前的慌乱,只剩下浓重的悔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公堂,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桩事的报应,竟会缠了林家这么多年!文彦自裴玉衡去后,便日日活在愧疚里,书读不进去,科考之路彻底断了,三十的人了,至今未曾娶妻。他总说,是他当年没护住裴玉衡,是他害了她。”

“我林家上下,这些年也备受煎熬。”林侍郎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愈发低沉,“夜里想起裴氏那封血书里的字字泣血,想起她在家庙中孤零零赴死的模样,我便寝食难安。

这次文彦敲登闻鼓,并非一时冲动,是我们林家想通了。当年若不是林家执意退婚,若不是为了世家颜面与裴家定下那荒唐约定,或许裴氏早就洗清了冤屈,不至于落得那样的下场。”

他对着温以缇深深作揖,脊背弯得像压了千斤重担:“此事,从头到尾都是我林家的错。今日将血书交出,将真相说开,既是想给裴氏个迟来的清白,让她九泉之下能瞑目,也是想给林家、给文彦一个赎罪的机会。”

林侍郎的话音刚落,温以缇端坐在案后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心底竟忍不住想为这番话鼓掌!

这话说得太漂亮了!既主动将林家当年的过错揽了去,又不动声色点出“已受惩罚”,最后以“知错能改”收束,既显坦荡,又暗合世人对“浪子回头”的宽容,根本无需她再费心思为林家转移视线、寻找开脱的由头。

公堂内的风向,果然瞬间变了。

侧席的大员们先是沉默片刻,随即纷纷点头。

“林侍郎倒是个敢担责的,比起裴家一味狡辩,这份坦诚难得。”

堂下围观的百姓们更是炸开了锅,先前对林家的指责声渐渐被议论取代。

有人往林文彦的方向望,见他依旧垂着头,忍不住叹道:“要说林侍郎也算是君子了!当年做错事是真,可如今敢认、敢赎罪,总比死不承认强啊!”

“可不是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肯改,就不算晚!”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语气里满是认同,“你看林公子,好好一个世家子弟,被这事磋磨得没了半分精气神,连科举都断了路,这不就是老天爷给林家的惩罚?”

“再说了,这事根子在裴家啊!”有人突然拔高了声音,手指着裴家众人的方向,“林大人都说了,是裴家自己的旁支子弟散播流言、构陷嫡女,裴家人自己出了蛀虫,倒反过来怪林家退婚,这算什么道理?”

“对!林家当年也是被裴家坑了!若不是裴远造孽,哪有后来这些事?”

“说到底还是裴家自己的规矩害人!“就因为名声受了点牵连,就把女儿塞到家庙里,让她守着青灯古佛孤零零过日子。这哪是待女儿,分明是把人当物件扔了!”

“他们自己都不把裴姑娘当回事,还指望旁人能护着她?这都是他们自己作的孽!”

这话瞬间引来一片附和,“可不是嘛!就连宫里的皇亲国戚家,就算公主犯了错,也不过是禁足几日,哪有像裴家这样狠心的?”

“自家嫡女啊,说送家庙就送家庙,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这规矩也太不近人情了!”

“依我看,那规矩就是块遮羞布!他们哪里是守规矩,分明是怕裴姑娘的事坏了裴家的脸面,影响族里子弟的前程!”

“为了所谓的世家体面,连亲生骨肉的性命都能不顾,这样的规矩,破了才好!”

“就是就是!”周围的百姓越说越激动,看向裴家众人的眼神里满是鄙夷,“裴姑娘死得冤啊!要是换在别的人家,说不定早就查清楚真相了,哪会让她落得那样的下场?”

议论声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压得裴家众人头都抬不起来,裴家族老的脸听着这些话,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裴玉衡的母亲再也撑不住,双手死死捂住脸,呜咽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颤抖。

那哭声里,有对女儿惨死的痛惜,有对族规冷漠的无力,更有对自己未能护住女儿的无尽愧疚。

她身旁的裴父脸色惨白如纸,眼底翻涌的煎熬几乎要溢出来。

他们虽是裴玉衡的亲生父母,却终究拗不过裴家根深蒂固的族规,如今听着百姓的议论、看着眼前的局面,心中只剩下蚀骨的悔恨。

当年若再坚持些,若敢为女儿多争一分,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裴家族老刚从百姓的指责中缓过一口气,正要开口辩解,却被温以缇冷冷打断:“裴族长不必多言。苏大郎、裴远,你们二人将当年之事,从头到尾再细说一遍。本官丑话说在前头,若敢有半句伪证,日后量刑只会更重!”

裴远下意识朝林侍郎望去,恰好撞进对方深不见底的目光里。

那眼神冷得像冰,带着不容错辩的警告,让他浑身骤然一寒。

前几日林侍郎私下寻他的场景瞬间涌上心头,牙齿狠狠咬了咬下唇,终是认了命。

如今这局面,就算得罪族里后果难测,可林侍郎的威胁是实打实的,若真把他供出来,自己和家人怕是连安稳日子都过不上。

更何况,就算供出林侍郎又如何?构陷裴玉衡的事是自己亲手做的,裴家绝不会包庇一个败坏门风的旁支子弟,自己终究落不得好。

倒不如顺着林侍郎的意思来,卖他一个人情。

至少林侍郎还答应过,只要他守住口风,日后定会照拂他的家人,这已是眼下能抓住的唯一退路了。

另一边的苏大郎却突然“扑通”一声瘫坐在地,嘴唇哆嗦着,声音里满是慌乱:“我……我认!当年……当年确实是我,是我给裴姑娘递了伞!我本是好意,见雨下得大,她身边的仆从又没带多余的伞,便想帮衬一把,可我万万没料到,裴远他……他全看在了眼里,还把这事添油加醋地宣扬出去!”

“我当年没为裴姑娘发声,是因为裴远威胁我!”苏大郎猛地抬高声音,眼神里满是惊恐与悔恨,“他说我若是敢说半个字,就撤了我在裴氏文苑的名额,断我科举之路!我……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前程,就这么忍了!可谁能想到,裴姑娘竟会在家庙自尽啊!”

他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声音渐渐变得嘶哑:“她死了之后,我本想站出来说清楚,可裴族长找到了我,他说只要我把这事咽在肚子里,裴家就既往不咎,还会继续资助我读书。可我要是敢再弄出一点动静,就……就把我和我家里人都处理掉!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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