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朕的期限只怕是不多了!
这大炎的江山,这宁氏的宗庙.....不能断送在朕的手里!
郢儿他守不住!
他压不住这朝堂的暗流,更挡不住凌不凡的兵锋!
放眼如今,唯有你!
唯有你宁宇,文韬武略,军中威望无人能及,或可在这危局之中,为我大炎争得一线生机!”
宁宇听到这里,已然明白宁陾的意图,他猛地抽回手,后退一步,单膝重重跪地:
“皇兄!此事万万不可!
臣弟绝无此心!
当初父皇舍长立幼,选您继承大统,乃是圣明之举!
您这些年的文治武功,开拓进取,远非臣弟所能及!
臣弟只是一介武夫,只知领军征战,于这治国安邦、平衡朝局之道,远不及皇兄万一!
这皇位,只能是您的,也只能是太子宁郢的!
臣弟愿为马前卒,肝脑涂地,扶保幼主,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宁陾看着态度决然的兄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复杂......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龙案方向:
“你....你还是这般固执。
与当年一模一样......咳咳!”
他猛地一阵呛咳,嘴角溢出些许血沫:
“朕命你拿起龙案上那方锦盒!”
宁宇心中剧震,抬头看向龙案,只见那上面果然静静放着一个明黄色的锦盒。
他依言起身,取过锦盒,入手沉重。
“打开它。”
宁宇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锦盒。
只见盒内并非玉玺,而是一道早已写好的、加盖了传国玉玺的明黄诏书,以及一枚造型古朴、刻有蟠龙纹样的玄铁兵符!
“此乃朕亲笔所书传位诏书.....
与可调动京畿及天下所有兵马的王权兵符。
朕.....今日便效法古之尧舜.....将这大炎江山禅位于你宁宇!”
“接旨!
以你的方式去救大炎!!”
宁宇捧着那沉甸甸的锦盒,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那里面装的不是冰冷的诏书与兵符,而是他兄长托付的整个江山社稷,是宁氏一族数百年的基业,是千万黎民百姓的命运。
他虎目含泪,猛地将锦盒合上,重新跪倒在龙榻前,声音嘶哑:
“皇兄!臣弟不能接!”
他将锦盒高高举起,奉还到宁陾面前,头颅深深低下:“臣弟深知皇兄是为大炎计,为宗庙计!
然,禅位之事,千系国本,非同小可!
自古禅让,非圣君贤王不可为,更需朝野归心,天下安定。
如今强敌环伺,朝局未稳,若行此非常之举,非但不能凝聚人心,反会授人以柄,引发更大的动荡与猜疑!
宁珂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臣弟绝不敢受此重托,陷皇兄于不义,陷大炎于更危之境!”
宁陾看着眼前倔强跪地的兄长,那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无奈,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与当年父皇欲立你为储时你坚辞不受一模一样....
好啊....臣弟不愿为尧舜吗,朕不逼你!”
他闭上眼似在自省:“那依你之见....
如今这局面谁人可堪托付?
郢儿?宁珂?
还是宗室之中,另有贤能?”
宁宇将锦盒轻轻放在龙榻边:“皇兄!您现在必须得养好身子!
储君之位,关乎国本,自有祖宗法度!
臣弟一介武夫,只知效忠陛下,拱卫社稷,岂敢妄议废立?
此等大事,唯有皇兄圣心独断!
无论皇兄最终属意何人,臣弟必当竭尽全力,护其周全,扶保新君,稳固江山!”
“皇兄心中,想必早有定计。
无论您做出何种抉择,臣弟与麾下将士,皆是大炎之臣,皆听皇兄号令!”
宁陾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良久,才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大哥你.....恨朕吗?”
宁宇一怔。
宁陾继续缓缓道,字字诛心:“若非朕一意孤行,布局落霞谷,欲毕其功于一役.....
若非朕算错了凌不凡,算错了颜无双,算错了那该死的热气球和火炮......
大炎或许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宁骏不会死,宁海也不会死.....
边境不会洞开,京城不会危在旦夕......
这一切皆是朕....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之过!
将大炎拖入这万丈深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言喻的痛楚。
宁宇闻言,眼中瞬间涌上悲愤.......
“皇兄!您何出此言!
臣弟岂敢,又何曾有过半分怨怼!”
“皇兄所为,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了大炎的千秋基业?
不是为了扫清积弊,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
落霞谷之局,若成,则东陵与天人教顶尖战力尽丧,我大炎可至少再享百年太平!
此乃雄主之略,非常人所能及!”
“至于败......非战之罪,实乃天意!
谁能料到那凌不凡竟有如此层出不穷的诡谲伎俩?
谁又能料到那颜无双一介女流用兵如此诡诈狠绝?
热气球,火炮......竟至于斯?!”
“皇兄,您不是在与人斗!您是在与天斗!
与这变幻莫测的时运斗!
纵有疏漏,亦是天数使然,非人力可挽回!、
臣弟只恨自己无能,未能替皇兄分忧,未能阵前斩将夺旗,以致局势崩坏至此!
若论罪,臣弟统兵不利,未能速胜苏卫,致使回援迟缓,方是罪该万死!”
他望着病榻上形容枯槁的兄长,泪水终于夺眶而出:“皇兄,您没有输给任何人!
您只是输给了天!
在我心中,您永远是大炎中兴的希望,是臣弟誓死效忠的君王!”
宁陾怔怔地听着宁宇这番发自肺腑的呐喊,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抬了抬手........
“臣弟告退!”
宁宇默默退出.......
款当......
宁宇走出寝宫,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廊下,迎着微凉的夜风,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后的冷汗被风一激,带来一阵寒意,让他纷乱的心绪稍定......
“王叔!”早已在殿外焦急等候的宁郢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写满了担忧,“父皇他.....情况如何?、
可还安好?”
宁宇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侄子,目光复杂,他拍了拍宁郢的肩膀:“陛下已经醒了,精神尚可,只是需要静养。
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记住,莫要过于打扰陛下休憩。
好了,我得去兴龙关了。”
说完,他不等宁郢再问,便转身大步离去........
宁郢望着王叔离去的方向,心中莫名一紧,随即收敛心神,轻轻推开殿门,快步走了进去。
“父皇!”看到龙榻上已然苏醒的宁陾,宁郢顿时喜极而泣扑到榻前,“您终于醒了!
儿臣真是担心坏了!”
然而,迎接他的并非预料中的温言抚慰。
宁陾浑浊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那是一种怒其不争的痛心:
“无能!废物!”
宁郢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骂得愣住了,僵在原地。
宁陾剧烈地喘息了几下:“身为储君,未来的天子!
面对宁珂那般赤裸裸的逼宫夺权,你竟只会与他做那口舌之争?!
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连当机立断,拿下首恶以震慑朝野的魄力都没有!
你让朕如何放心将这万里江山交到你手上?!
咳咳咳......”
一番急怒攻心的训斥,引得宁陾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宁郢被骂得面色惨白,他跪倒在地哽咽道:“父皇息怒!
儿臣并非贪恋权位,只是大哥他......兄弟阋墙,非儿臣所愿!
儿臣只盼父皇能早日康复,主持大局!
这储君之位,若大哥想要,若他能带领大炎走出困境,儿臣让与他便是!”
“糊涂!!!”宁陾闻言恨不得起身给这不成器的儿子一巴掌,却终究无力,“朕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迂腐不堪的儿子!
家国天下,江山社稷!
岂是你能用一让字来儿戏的?!
咳咳......谁人无一死?
朕也不例外!
若朕此刻就撒手人寰,你这般心性,如何压得住朝堂之上的虎狼之辈?
如何挡得住境外如狼似虎的敌军?!”
他盯着宁郢字字如刀:“帝王之路,本就是孤家寡人!
心不狠,站不稳!
你对兄弟心存仁念,他们可曾对你、对这大炎江山有半分怜惜?
宁宇,你王叔今日能替你稳住朝局,来日你若无能,他的后人又岂会甘愿永远屈居人下?!
你这是在自掘坟墓,也是在将我宁氏宗庙,推向万劫不复之地!”
宁郢被宁陾这番诛心之言彻底击垮,他伏在地上泪流满面,心中充满了羞愧:“父皇....儿臣...儿臣知错了!
可儿臣真的.....真的做不到那般冷酷决绝啊!”
看着儿子这般痛苦无助的模样,宁陾眼中滔天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
他颓然靠回引枕上,仿佛所有的精气神都在这一刻被抽空。
“罢了...罢了。”他喃喃道,声音微不可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大炎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朕纵然此刻将这摇摇欲坠的皇位硬塞给你....
你也接不住了。”
他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浑浊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之中。
宁郢听着父皇这番近乎绝望的言语,心如刀绞,他急忙膝行上前,抓住宁陾枯瘦的手:“父皇!
您万不可如此灰心!
大炎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儿臣听闻落霞谷虽遭大难,但天人教似乎仍有几位长老侥幸生还!
他们与东陵乃是死敌,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即便我大炎此前算计于他们,可面对东陵这共同大敌,未必没有转圜余地,或可再引为援手!
只要我们能撑过眼前!”
宁陾缓缓睁开眼,看着儿子眼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希冀,嘴角扯出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痴儿...咳咳。
你还是太天真了.....”
“天人教.....即便有人逃生,也不过是丧家之犬,惊弓之鸟。
他们如今,恨我大炎,恐怕更甚于恨东陵,引为援手?
不过是与虎谋皮,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局势至此,外力已不可恃.....”
“郢儿你过来些。”宁陾的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朕的日子不多了.....
有些话,现在不说,只怕再没机会了。”
“父皇!!!
您可不能胡说,大炎不能没有你啊!”宁郢连忙凑近,泪水无声滑落。
宁陾叹息:“有些话我说出来你可能会不高兴.......
其实我宁陾这么多儿女,朕最看好的还是依儿......
可惜.....她是女儿身,朕想了很久很久,谋划了半生都没有想到会是今日这般局面.......
若是乱世.....非她不能,因为只有她压得住天下诸侯.......
可我宁陾还是太自负了,自认为能给你留下个太平盛世,不然我这大炎就传给她了......”
“父皇......”宁郢面露羞愧的低下了头....
“你不必灰心,朕的意思并非说你不如她,而是在乱世中需要她这样的手段心机,而你更适合太平......
一旦变法成功,那么天下就需要一个心存仁慈的君主......
因为只有这样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这一点你很不错.......
只有心怀慈悲的君主才能看见万民的苦,才能体恤万民,因为百姓是立国之本......”宁陾苦笑的解释着。
“孩儿明白!!
孩儿一直都知道自己实力不如依儿,更不如大哥.....”宁郢却是欣然接受。
宁陾很是欣慰:“我想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这些话是当年你皇祖父在朕即位前夕,于病榻前告知朕的。”
宁郢闻言急忙凑近了几分:“孩儿聆听教诲!”
“你仔细听好,能从中听得几分全靠你自个......
你一旦坐上了这个位置,就不再是你自己了.....
你首先是大炎的皇帝.......
是万民的父君。
然后你才是宁郢,才是谁的父亲,谁的兄弟!”
“有了国便不能再有完整的家......
帝王注定是孤家寡人.......
心.......要硬!
手段要狠!!!
你可以不用,但不能不会!”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痛楚:“对臣子要恩威并施!!!
既要让他们怕你畏你!
也要让他们敬你,更要让他们需要你.......
制衡是最关键的,你速速去端来一碗水.......”
宁郢虽然不解,可还是端来一碗水递了过去:“父皇,水来了.....”
宁陾颤抖着抬起枯瘦的手,示意宁郢将水碗端近些。
他的指尖在碗沿轻轻一点,平静的水面顿时漾开一圈圈涟漪。
“你看这水.....清澈见底,看似纯净无瑕。
可若真要饮用,反倒容易让人失了警惕。”
他示意宁郢用手指蘸取一点碗中之水,弹入虚空......
“为君者,若身边皆是这般清流,事事讲究风骨气节,不懂变通,不屑实务.....
这朝堂,便如一潭死水,看似清澈,实则僵化,难御风浪,更无力应对危局。”
接着,宁陾艰难地挪动手指,示意宁郢从旁边案几上的香炉里,拈起一小撮香灰。
“现在将灰撒入水中。”
宁郢依言,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灰末撒入碗中。
清澈的水瞬间变得浑浊,灰黑色的微粒在其中悬浮、翻滚。
“这便是佞臣,是奸邪。”宁陾的目光锐利如刀,盯着那碗浊水,“他们善于钻营,蛊惑君心,结党营私,如同这香灰,污浊不堪,令人不喜.......”
宁郢看着浑浊的水皱眉道:“父皇的意思孩儿明白了,此等小人,祸乱朝纲,当远之、除之!”
“远之?除之?”宁陾咳嗽着,嘴角却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你再看看.....”
“把水晃起来,注意别洒出一滴......”他示意宁郢轻轻晃动水碗。
宁郢照做,只见水中的灰烬随着晃动,非但没有沉淀,反而与水融合得更加紧密,整个碗水显得愈发混沌......
“看明白了吗?”宁陾指了指那碗水:“若朝中只有清流,水至清则无鱼,缺乏活力,难成大事。
可若只有这些灰烬......则朝堂乌烟瘴气,国将不国!”
宁郢似乎有所触动,但仍带着疑惑:“父皇之意是......”
“现在是不是觉得举着碗有些累了?”宁陾淡淡道。
宁郢尴尬的点了点头:“回禀父皇,还好......”
“将其放下.....”宁陾指了指桌子:“现在你试着让这水.....静下来。”
宁郢将水碗轻轻放回床边小几,屏息凝神。
随着时间的推移,水中的香灰开始慢慢沉降,大部分沉入碗底,水色虽然不复最初的清澈,却也变得通透了许多,上层的水甚至能隐约映出人影。
“看到了吗?”宁陾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魔力,“浊物自有其重,终会沉淀.......
为君者,无需亲手去一一剔除每一粒尘埃,那样只会搅得周天寒彻,自己也筋疲力尽。
你要做的,是提供一个静置的容器,定下规矩,划清明暗,然后耐心等待。”
“忠直之臣,如同这水的本质,是根基,是容器,承载一切。
他们或许固执,不懂变通,但能守住底线,匡正君失。
你要敬之、信之,但不可全信,需防其过于刚直而折......”
“能臣干吏,如同能让水流动起来的力量。
他们或许有些贪念,有些圆滑,如同水中的些许杂质,但只要在可控之内,能用其才,办成实事,便是有用之物。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只要他们能办事,且不过分,些许瑕疵,可以容忍,甚至可以利用其欲望,驱使他们去完成那些清流不愿沾手.....
却又必须有人去做的脏活、累活。”
“至于奸佞小人......”宁陾的目光再次落向碗底那层沉淀的香灰,“他们如同这沉渣,看似无用,甚至有害。
但你要明白,有时候,你需要他们去充当耳目,去替你做一些你不能亲自出手的脏事,去平衡朝中那些尾大不掉的清流势力!
让他们互相牵制,彼此消耗!
如此,你的皇位,才能坐得稳!”
宁郢听得心神剧震,他从未想过,帝王心术竟能如此冷酷而又精妙。
“取其长处,物尽其用!”宁陾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让忠臣为你守江山,让能臣为你办实事,让.....奸佞去替你咬人,去当靶子!
让他们彼此制衡,谁也离不开谁,谁也奈何不了谁,最终他们的命运,都攥在你的手里!
他们的价值,都由你来判定!”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朝堂之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你手中的水与舟。
你要做的,不是追求绝对的清澈,也不是放任彻底的浑浊,而是掌控这碗水!
让它既能映照出你的威严,又能按照你的意志,或静或动,或清或浊!”
话音未落,宁陾猛地一阵剧烈咳嗽,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
“父皇!父皇!”宁郢惊慌失措,急忙上前扶住。
宁陾抓住宁郢的手腕,目光格外锐利:“记住!
这碗水拿稳了....大炎便还有一线生机......
绝不可让任何一方....做大!
朝堂人心之乱,能用则用!不分清浊!
而这碗水端久了难免会觉得累,容易使得水洒出来。
所以有时候要学会放下,切莫像父皇这般,宁真走后朝堂就成了朕的一言堂,大炎在朕手上谨慎了大半辈子最终在最后犯了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