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项谨动了真怒，二人心里都是有些发颤，同时从胡凳上滑下来，咚咚两声，跪在地上。
“师父，您别……”
“别什么？”项谨再度打断，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徒弟，“别气死了是不是？你要怕我气死，就少说那些混账话！明知道我军四面环敌，明知道南荣带甲百万，居然还妄想直捣黄龙？”
话音坠地，屋内一时变得死寂，两人都不敢言语，唯有项谨紊乱粗重的喘气，就像在拉一个破旧的风箱。
他胸口剧烈起伏，抬眼扫过跪着的两个男人：一个鬓染霜雪，一个未及弱冠，虽低着头，但脊背却同样绷得笔直，如同两杆不肯折弯的长枪。
“都起来，跪得再响，也跪不稳江山！”
燕朔与项瞻对视一眼，不敢再惹老人生气，同时起身，却没有落座，只垂手立在榻前。
项谨没管他们，取过案边的温茶，润了润喉，目光落在羊皮地图上的那条朱笔长线，陷入沉默，像是在追忆什么。
半晌，项谨收回目光，看着燕朔：“小满不清楚，你却心知肚明，那逆子虽性情暴戾，但文韬武略，智勇双全，并非庸碌之辈，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他放下茶盏，又看着项瞻，字字如锤，“他当年矫诏继位，却能稳住朝局，接连诛杀宗室，却彻底收拢了兵权，虽黔兵黩武，但也让百姓暂时免于异族侵略，你若以为仅凭一纸檄文，就能让他众叛亲离，那就太低估他了。”
项瞻喉头滚动，终究忍不住再提：“可他害您失去一条腿！”
“一条腿而已，我不是还活着呢？”项谨淡淡道，“我若真死在那日，你才该哭。”
“那您的意思是……我们不动？”项瞻咬了咬牙，“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动，但不是现在，更不是你这种动法。”项谨像是在敷衍，只说了一句，便重新看向燕朔，“行之，告诉我，义军接下来该干什么？”
燕朔凝视项谨，良久，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连续三年，义军征战不停，虽连战连捷，但军心已疲……冀南、北豫、幽州皆是初定，雍北又极不安稳，我军当休养生息，等一年两年、甚至三年，待后方大稳，再行出兵。”
项瞻顿时蹙起了眉，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项谨却是瞥了他一眼，露出久违的笑意，追问燕朔：“如何出兵？”
“围困、攻坚、安抚，三步并进。”燕朔毫不停顿，脱口说道，“围西召，攻东召，安抚甚至招降兖、青、徐三州都督，等北方大定……才是我们与荣国一决雌雄的时候。”
“呵呵，这才是燕行之，才是名震天下的柱国上将军！”项谨满意的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就……”
“等等！”项瞻连忙出声，“师父，您别忘了，那些刺客还没抓住，就算要休养生息，您如何就能保证，在此期间，延武不再派杀手行刺？又如何保证，他不会主动起兵来犯？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他当然还会再派人来。”项谨冷冷说道，“襄王这个名号存世一日，他就一日不得安宁，可是否要动手，又是谁先动手，不由他，也不由我，而由「势」。”
“势？”
“不错。”项谨点了点头，忽然说，“你去前府案牍库，取来兵录和九州舆图。”
项瞻不明白师父要干什么，但也没有多问，出了门，很快将这两样东西取来。
他将兵录放在床边的案几上，与燕朔一起展开那份九州舆图，横在项谨面前。
“荣军号称百万雄师，实际上虽达不到，但也有近八十万之众，其中水军便有近四十万，战船不下五千艘……”
项谨说着话，抬手在舆图上来回指点，“荆、扬两地水网密布、江湖纵横，这四十万水军，有三十万交错分布在各个水域，而海上时有水贼袭扰渔民，剩余那十万，则驻守在扬州沿海。”
他顿了顿，看着项瞻，“其水军虽盛，但我义军所在之地尽是内陆，不利水战，他们来了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因此并不会轻动。”
说罢，不等项瞻发问，便又说道，“荆州有十五万大军，包括三万荆州骑兵、七万重甲步兵、以及五万扬州重弩，皆屯于豫、荆、徐三州交界之地，归荆州都督裴文仲节制。”
听到裴文仲，燕朔的手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项谨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此人曾是行之副将，但却早与那逆子沆瀣一气，当年的夺位之变，他也有出一份力，也是最有可能对我军造成威胁的，不过，有徐州袁季青掣肘，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轻动。”
项谨手指下移，绕着梁州二字画了个半圆，“梁州北、西、南三方，各有边军五万，有守护疆域，抵抗西胡、南蛮与防范西召的重任；而十万禁军更有守护京畿之责，所以，这一共二十五万大军，也不会轻动。”
项谨摆了摆手，示意二人把图收起，“这便是南荣的「势」，那逆子就算急欲杀我后快，也只能用暗箭，不会轻易调动大军。”
“暗箭就够要命了。”项瞻眉心仍旧拧成一个“川”字。
“那你设立玄衣巡隐，又是为何？”项谨轻笑一声，拿起那本兵册总录，“自我们起兵之后，义军规模发展迅速，以当前来看，兵力……”
他翻开兵录，边看边说，“北豫有龙骧军八千、凤翥军一万五、玄龟军一万八、黑甲军三万、冀东有聂云升的三万虎蛟军、以及陈洵手里的一万三千府兵、冀北周莲溪等人共同节制三万、冀西陆靖言掌管两万，雍州钟瑜麾下还有近五万……”
他合上兵录，看项瞻正在默默计算，故意等了他一会儿，才笑问，“除去各县以及隘口的城防军，加上一万重甲铁骑与行之带来的十万兵马，我军有……”
“三十二万！”项瞻脱口而出，眉头却未舒展，盯着手中舆图，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轻轻一叹，“比之南荣，差的不少。”
“嗯，还能保持清醒，不错。”项谨又是微微一笑，但很快便敛了笑意，正色道，“实际上，三十万大军已经算很多，可既要守边，又要防敌，贺氏商行早已支撑不起。”
他指了指屋门，“为师知道，近日你刚刚收了宋家和乔家，也得了一批军饷，可就算如此，加上去年大肆收购的粮草，也不过保证这三十万兵马日常消耗，你能拿出多少兵力、多少粮草去进攻南荣，又能有多少胜算？”
“我……”项瞻低着头，紧紧攥着舆图，虽有不甘，却无话可说，缓缓坐了下去，半晌才哑声道，“弟子……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