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庭安没有继续解释,只是负手立于廊下,目光投向宫墙各处:暮色渐浓,宫灯一盏盏亮起,灯下,镇枢院开始换班。
吴忌与吴讳见他久不言语,对视一眼,也不敢再多问。
不一会儿,等镇枢院的人换班完毕,萧庭安才嘱咐二人:“陛下回宫之前,东宫诸事一切照旧,你二人继续一个在明,一个在暗,有机会就上街逛逛,听听坊间有无新的闲话,当然,要是没有机会,也不可勉强。”
他顿了顿,“至于孤,还要继续闭门思过,等父皇回来召见。”
他说罢,便转身回了寝殿,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吴讳对着他的背影行了一礼后,也退下休息去了,至于吴忌,则默默地守在殿门外。
这个「一切照旧」,在萧庭安想来,最多不过两三日,不料等延武皇帝回宫时,已经是二月底了,而且一回来,就命人来东宫传召他。
看着殿外单膝跪地的镇枢院暗卫,萧庭安眸光微动,却不见慌乱,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他在屏风后,由婢女侍奉着换上一身明黄蟒袍,又对镜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冠,镜中的少年面色苍白,眼底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伸手抚过左耳那颗朱砂痣,指尖停顿片刻,随即放下,轻声问吴忌:“陛下这么晚才回来,应是巡视途中发生了什么事,今日城中可有什么异样?”
“殿下!”
吴忌刚要回答,殿外突然传来沈珏的声音。
到嘴的话被堵回去,吴忌眼神一凛,怒视已经走进来的沈珏:“沈院长,此乃太子寝殿,你竟敢直接闯进来,如此不敬,难道就不怕殿下降罪吗?!”
沈珏瞥了他一眼,连理都没理,站在屏风外,对萧庭安随意地抱了一下拳,随即侧过身去:“太子殿下,陛下已经等急了,还请您即刻进宫!”
吴忌怒意大起,还想再呵斥,却被萧庭安抬手拦住。他最后整了一下衣襟,迈步往殿门走去,只是路过沈珏时,又突然停住,看了他两眼,随即便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寝殿内外顿时陷入一阵死寂,连带吴忌、婢女、以及殿外的几名镇枢院暗探,皆是身子一颤,面露惊诧。
整个荣国谁都知道,皇帝身边有两个知根知底的心腹,一个是太监总管徐隆,另一个便是这位镇枢院院长。
这二人一旦出面,那就是代表皇帝,往日里不说飞扬跋扈,却也是高高在上,哪个见了不礼让三分?
可也就是这么一个人,往日温文儒雅、对下人都不曾苛待的太子殿下,竟然当众给了他一个耳光。
“沈珏,孤看你是在镇枢院待得久了,连最起码得规矩都不懂了!”
沈珏被打得偏过头去,半张脸瞬间浮起五道鲜红的指印。
但他没捂脸,也没后退,只是慢慢把脸正回来,舌尖顶了顶腮,与萧庭安对视两息,躬身抱拳:“殿下教训得是,是臣冒失。”
萧庭安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就是在看一件玩物,充满了蔑视与嘲弄,仿佛就是在说:你沈珏不过是父皇养在身边的一条狗,而我是大荣的储君,是这江山未来的主人。
一条狗敢挡主人的路,就得挨巴掌,挨了以后你还不能呲牙,还得摇尾巴。
沈珏读懂了,心里怎么想不知道,但表面却是照做了。
前面萧庭安步履从容,仿佛刚才那一巴掌只是随手拍了拍灰尘,而沈珏则什么也没说,只是领一众手下跟在其身后半步之外。
不多时,一行人来至长寿殿,萧庭安见皇帝正端坐在御案之后,审阅一本本奏疏,上前规规矩矩行了跪礼:“儿臣参见父皇。”
萧执却好似没有听见,依旧自顾自看着奏疏。
足足过去两刻来钟,等他批阅完最后一本,才缓缓抬眼,目光在仍旧跪着的萧庭安身上停留片刻,看向沈珏。
沈珏脸上的巴掌印犹在,萧执一见,不由微微蹙眉,又重新看向萧庭安,忽然笑了:“太子清减了。”
“儿臣犯错,每日自省,不敢懈怠。”
萧执轻轻嗯了一声,又道:“好在是清减了,手下没力气,不然,凭太子的武艺,沈珏的那张脸怕是得扇烂了。”
“陛下恕罪!”萧庭安还没说话,沈珏已经跪倒在地,“臣方才一时心急,闯了太子寝殿……”
“朕没有问你。”萧执冷声打断,继续盯着萧庭安,“太子,你来说,怎么回事?”
萧庭安神色坦然,直起身,拱着手,看着地面说道:“镇枢院奉父皇旨意协理东宫,本是恩典,但沈院长不经通禀,便擅闯儿臣寝殿,哪怕是要传达父皇口谕,也不该如此目无尊卑,儿臣若不教训,日后东宫上下怕是都要忘了,一朝储君该有什么体面。”
“体面?”萧执轻笑一声,“朕让你闭门思过,你倒思出体面来了。嗯……朕且问你,这两个月,你可思出什么没有?”
萧庭安磕了一个头:“儿臣不该妄议先朝旧事,也不该擅自调查宫闱秘史,更不该怀疑父皇的良苦用心。”
“呵呵,你倒是明白。”萧执拿起一卷文书,起身踱步至他面前,“你是明白了,可为何还会有人将二十年前的旧事,翻出来到处宣扬呢?”
萧庭安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显:“儿臣不知,父皇所指何事?”
“不知?”萧执把文书掷到他面前,“朕本该半月前就回朝,只是返京途中,听闻各郡县茶楼酒肆、街头巷尾,处处都在传唱当年襄王被冤、朕得位不正的谣言。镇枢院查过了,却查不出源头。”
他盯着萧庭安,一字一顿,“太子可知,这谣言里,还提到了什么?”
萧庭安垂眸,拾起那卷文书,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流言的内容。他快速扫过几首童谣,目光在「太子与襄王血脉相通,当承正统」这一句上停顿片刻,随即合上。
“儿臣看见了。”他平静道,“谣言不仅诋毁父皇,还试图离间我父子情谊。”
“离间?”
皇帝伸手按在他肩上,指节抵住锁骨,像是要把肩骨摁进胸腔。萧庭安背脊仍直,却止不住眉峰一跳。
“庭安,那你告诉父皇,这些谣言,你可信?”
这是自萧庭安被立为太子的六年里,皇帝第一次唤他的名,而非太子封号。
他心中警铃大作,却愈发镇定,抬头直视萧执的眼睛,缓缓道:“儿臣不信。”
“哦?”
“为君者,当心如明镜,莫被表象所惑,这是父皇教过儿臣的,儿臣一直铭记在心。”萧庭安正色道,“谣言意在乱我大荣民心,儿臣以为,与其费力追查,不如想想,为何我朝百姓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