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隆领了旨意,带着几名内侍去各宫传召,长寿殿内便重归死寂。
萧执独自立于殿门前,望向东宫方向,似是想要越过层层宫墙,将那栋病气沉沉的寝殿看穿。
“庭安……”
他呢喃着儿子的名字,眸中居然浮现出一丝温和,但很快又消散不见。
“你会怎么做?”
“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模棱两可两句话,消散在夜色里,没人听见,也没人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到两刻钟,徐隆去而复返,把两位皇子领进殿内后,又独自出来守在门外,双眼微阖,闭目塞听。
殿门被紧紧关闭,唯一能看见的,便是投在窗户上的烛影。
夜半三更,整个皇宫归入沉寂,除了一队队巡夜禁军的脚步声,也只有几声野猫的叫春,以及不知名鸟儿的啼鸣。
这荣国的满朝大臣,谁还没有个眼线留在皇宫,三皇子和五皇子被皇帝深夜召见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润州城各个高门大宅里。
这些权贵们都知道,延武皇帝今年四十有七,膝下育有七子六女。
长子萧霆谟,年有二十六,是皇帝还未登基时,世子府中的一个侍妾所生。其生母身份低微,本人便养成了木讷的性子,虽是大皇子,但不受皇帝喜欢,群臣也就只当他是个空气。
三皇子萧庭礼,其母是户部侍郎林远修的亲妹妹,位份不过「才人」,在后宫的地位并不高。而他本人资质平平,不争不抢,每日醉心于侍弄一些花花草草,一心只想父皇封他个爵位,做个闲散郡王。
四皇子幼年时染了痘疾,不到九岁便夭折。
五皇子萧庭智,敏而好学,诗书阅过就懂,武艺练过就会,表面一看,颇有治世之能。但其性格却有缺陷,乖张暴戾,年不过十三,动辄打骂宫中奴仆,还时常以虐待动物为乐。
他母亲的身份同样卑微,是皇帝巡游江南时遇到的一个商贾之女,皇帝见她貌美,又毫无背景,便将她收入后宫,并不合规矩的册封为二品「淑仪」。
母子俩都飞扬跋扈,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因此也不受朝臣待见。
至于六皇子和七皇子,尚且年幼,且母族门第同样不高,便也没有多少人关注。
而二皇子萧庭安,是当今皇后独子,自幼聪慧,文武双全,对待朝中大臣,不论身份,皆是以礼相待。
身为嫡子,又人品出众,自然而然成了储君的不二人选。
在他奉命止谣之前,与满朝文武不说是亲密无间,但好歹也称得上和睦,而他突然对众多朝臣的子侄发难,是引起众大臣弹劾他的主要原因,至于那种和睦关系是否会因此破裂,可就说不准了。
临近丑时,东宫之内,烛火幽微。
萧庭安半倚在榻上,听着吴忌低声禀报三皇子与五皇子连夜入宫的消息,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轻咳两声,指尖摩挲着一串佛珠,盯着温润的珠子出神。
吴忌见他久不言语,不禁眉头紧锁:“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萧庭安反问,“兵变?还是逼宫?亦或是连夜出城,投靠皇祖父去?”
“难道就坐以待毙?”吴忌咬牙,“陛下连夜召见二位皇子,这摆明了意有所指。”
“意有所指?”萧庭安失笑,“指的什么,难不成还要废了孤?”
他起身拍了拍吴忌的肩膀,“放轻松,我朝自开国起,太子之位就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太祖皇帝遗训,储位既定,非大逆不可轻动。孤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没有重大过错,就算父皇,也不能说废就废。”
萧庭安敢稳若泰山,只因《大荣祖训》写得明白:储位既定,非大逆须三议九卿、宗室、后宫联名用宝,方得颁废。
也就是说,只要太子不公开造反,单从程序上就卡死了皇帝一句话废人的冲动,更何况太子代表的远不止他一人,光是皇后母族与东宫师傅,就不会自断根基。
“父皇是有意为之。”萧庭安长吁了口气,“就算他真有废储之心,也该暗中进行,如此明目张胆,不正是给孤递刀,让孤自己往刀口上撞么?”
吴忌依旧眉头紧锁:“属下不明白。”
萧庭安瞥了他一眼,笑意更浓:“大哥木讷,三弟懦弱,五弟暴戾,剩下两个还是奶娃娃,父皇拿谁当新储,都是在给文官添堵,给史书送靶子。但孤若是敢有什么谋逆之举,哪怕是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们就敢矮子里面拔高个。”
他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轻叹道,“父皇这是在试探,也是在警告,他想让孤明白,这储君之位随时可以被替换,他更想让自己心里有数,还有多少大臣站在孤这边……看着吧,明日朝堂上定是不太平。”
吴忌迟疑道:“那殿下的意思是?”
“明日准时上朝。”萧庭安敛了笑意,正色道,“病了这么久,已经让孤在朝野间赢尽了同情,可那也仅仅是同情,父皇若真有意废储,一个病弱的太子,反而更容易被朝臣接受。”
吴忌颔首:“那……我们该准备些什么?”
萧庭安想了想,沉声道:“你连夜去一趟京兆衙门,取来有关那些被扣押的勋贵子侄的卷宗,明日朝上或许有用。”
吴忌眼前一亮,抱拳领命:“属下明白了。”
萧庭安看着他远去,长长舒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回屋睡觉去了。
翌日,天未破晓,东宫已灯火憧憧。
萧庭安褪去月余来常穿的素白中衣,由宫娥伺候着换上柘黄蟒袍,腰束白玉带,发挽紫金冠,往日病气一扫而空,面上那层苍白,褪成玉色般的朗润。
吴忌抱着卷宗进殿,见太子早已衣冠齐整,不由一怔:“殿下今日……气色殊佳。”
“养了这些时日,也该痊愈了。”萧庭安对着铜镜略一端详,唇角浮出极浅的笑,余光扫过那本卷宗,淡声问,“京兆尹怎么说?”
吴忌双手前递:“在押者尚有十九人,案卷俱在,若依律交三法司会勘,处死几人也不为过。”
萧庭安挑眉,接过卷宗翻了两页:
「……右羽林将军次子韩潼,元夕强掠民女三人,致死一、残一、疯逃一;
太常协律郎侄郑襄,占夺永业田四百七十三亩,逼死佃户七口;
仓部主事外甥陆昭,以查贩私盐为名,纵家奴殴毙商贾二人,折银十一万四千两……」
“哼,往日仗着身份罔法犯纪,倒成了孤今日拿捏朝堂的筹码!”他冷笑一声,合上卷宗,“走吧,今日这早朝,定是热闹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