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下,一名身着绛紫官袍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穿过长长的甬道。
他未着甲胄,腰间却悬着一柄三尺长剑,剑鞘正反两面,錾刻着“乾”与“项”二字龙纹。
这是项瞻赐他的天子剑,禁军没有收缴,而他,便是大乾使臣常真。
此人在项瞻起兵之初,便被何文俊招揽,任兴安郡黎州城主事,后因功绩卓着,又被提为兴安郡主事,直到大乾立国,被举为门下省给事中。
其人年有三十二三,眉目方正,仪表不俗,被一众禁军引到丹墀前,既不跪也不拜,只是将手中一卷黄绫高举过顶:“外臣常真,奉大乾皇帝陛下之命,特来递交国书。另,奉谕不跪!”
后面这四字咬得极重,听在众人耳中,无疑是当面一记耳光。
萧执眼睛微眯,端坐不语,一众臣子已经开始大呼小叫的指责,无外乎什么不知礼数云云。
常真却是充耳不闻,连看他们一眼都没有,一直凝视着萧执。
好半晌,萧执才微微抬手,朝堂上便也渐渐安静下来。
“徐隆。”他唤了一声。
徐隆会意,正要上前去接国书,萧庭安却先一步跨出:“父皇,儿臣愿意代劳。”
萧执深深看了儿子一眼,沉默片刻,微微点头:“准。”
萧庭安对着皇帝躬身一礼,随即转身接过国书,入手便觉分量有异。他看了常真一眼,这哪里是国书,分明是卷轴样式的檄文。
檄文缓缓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十个血红的篆字:「承天命,尊人伦,吊民伐罪。」
字迹醒目,坐在龙椅上的萧执也看的一清二楚,不禁冷哼一声,盯着常真:“项瞻小儿,也配妄谈天命?”
“天命在德,不在位。”常真不卑不亢,“我主有言,若延武皇帝还有半分先祖遗风,就该将这卷中内容当众诵读!”
萧庭安的手指微微发抖,他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正像淬毒的钩子一样钉在自己背上。
这卷轴是个烫手山芋,若他来念,定会被视为大逆不道,若不念,便是畏缩无能。
他猛地合上卷轴,转过身:“父皇……”
“怎么,你怕了?”萧执冷冷说道,“念,朕倒要听听,一介孺子,能说出什么!”
萧庭安眉头紧锁,在皇帝逼视下,深吸一口气,又重新转过身,面对群臣,朗声读道:
「皇天有命,后土载德,惟天生民,立君以牧之,非以残之。君失其德,则天命改易,臣行大逆,则人伦灭绝,是以汤武革命,顺天应人;桓文尊王,振纲扶纪。
今天下汹汹,黎元涂炭,实由伪朝萧氏,世济其凶,罪浮于桀纣,恶贯于幽厉。朕承天命,尊人伦,吊民伐罪,特此明正其罪,布告四方。」
群臣窃窃私语,萧庭安略一停顿,继续念道:
「昔武成皇帝,以英武之姿,开疆之主也。奈何天不垂怜,育五子而不存一。为万民计,立贤弟以托社稷,此诚尧舜禅让之风,先王至公之典。
然天命靡常,奸雄窃发,伪帝萧执,襄王世子也,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值武成皇帝夜幸襄王府,率兵围宫,射杀君父于堂前,矫传遗诏于灵夜。
此罪一也,弑君窃国,天地不容……」
“住口!”礼部尚书颤巍巍出列,指着萧庭安,“太子殿下,这等大逆之言,怎可在朝堂诵读?”
萧庭安瞥了他一眼,却恍若未闻,声音愈发清冷:
「彼既践祚,犹不知餍足。念襄王威望素着,恐为后患,纵火焚烧王府,欲灭生父于灰烬。幸天佑忠良,襄王得脱,然府中老小,千二百口,皆为齑粉。
此罪二也,屠戮骨肉,灭绝人伦……」
“血口喷人!”宗正卿萧屿抢出班,玉笏直指太子,“宗室懿亲,岂任他随意诬陷,太子,不可再读!”
萧庭安喉结滚动,却借此隙换了一口气:
「伪帝既立,改元“延武”,其意昭然,欲以杀伐继杀伐。十四年间,两征西戎,四伐南蛮,六兴刀兵,耗尽国帑,大荣富庶之地,竟至野有饿殍,城多断垣。
赋税之苛,三倍于武成,徭役之重,十室而九空。官吏横征暴敛,百姓卖儿鬻女,西南边陲数百里,尽无人烟,沦为焦土。
此罪三也,穷兵黩武,荼毒生灵……」
萧执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缓缓站了起来,群臣更是指指点点,满面愤慨。
而萧庭安,在看到后面的内容时,语调也不再如刚才那般清越,反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且彼性强戾,为掩藏恶行,鸩康王于府邸,烹常王于市朝,圈瑞王而引其自焚,致平王忧郁以终老。
近支宗室,诛戮殆尽,功臣元勋,削夺无遗,柱国上将军燕行之,大功于社稷,亦被夺符下狱。
此罪四也,残害忠良,孤恩负德……」
殿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他的语速陡然加快:
「夫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萧执尔者,篡逆之贼,有何面目,敢坐南面北而称孤?
襄王萧氏奉业,先帝同气之亲,仁声远播,德泽在人,昔年治水扬州,活民百万;施药街头,惠泽穷闾;天下归心,诸侯仰德。
朕乃襄王嫡传,承其大志,奉其正朔,今提百万义师,问罪伪朝,解万民于倒悬,复先王之正统。
檄文到日,三州二十九郡军民,咸识天命,当倒戈来降,若执迷不悟,助纣为虐,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尔伪主萧执,当退帝位,自缚于宗庙,尚可保尔全尸,倘负隅顽抗,必传首九边,以谢天下。
今布此檄,告于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惟愿诛彼独夫,还我清明。
永安二年春,大乾皇帝项瞻……御笔。」
最后一个字落下,尾音还在大殿之内回荡,群臣却是唇瓣张合,一个字也说不出。
萧庭安缓缓放下卷轴,饶是他心性再佳,此时也不禁双腿发软,猛地转身,扑通一声跪倒,一头磕在地上。
萧执盯着他看了很久,又注视常真,只觉得血直往头顶上冲,眼前一阵阵发黑,晃了两下,死死攥住龙椅扶手,五指红中间白,不住发颤。
“陛下!”徐隆惊呼一声,抢步上前,将他扶住。
他却猛地推开徐隆,踉跄一步,指着常真,厉声喝道:“来人,将此人推出去砍了!”
殿前禁军面面相觑,似是还没从那檄文的内容里走出来,竟无一人应答。
“都聋了?”皇帝嘶声再喝,嗓音都有些劈裂,“拉出去,凌迟!”
这一声在梁栋间撞出回音,才终于把众人从骇愕中震醒,几名禁军冲进殿中,反剪常真双臂就往外拖。
常真却是丝毫不惧:“纵使千刀万剐,又有何惧,但请用我佩剑,你南荣的兵刃,太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