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怦、怦、、、
凳子腿与地面摩擦的刺耳声音突兀地响起，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重物猛然落地。
缓慢而滞涩的，揉杂着沉重无力的情绪，昙花一现般的出现消失，令人猝不及防。托马皱眉揉着太阳穴，神情少见的恍惚，
我……这是在做什么?
这莫名的举动不止是他，在座的三人皆是一惊。
矜贵沉稳的红发老爷略微迟疑了一小下，抬眸看向刚刚突然拍桌而起的男人，同样深邃的红色眼眸里带上几分关切，“托马阁下…你的脸色不太好，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身旁风趣幽默的蓝发队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仅剩暴露在外的星星眼也投来询问的目光，“托马兄弟，既然社奉行大人绫华小姐也在此，我们可以先与她商议。你要是身体不适，还是先回房间休息吧。”
“托马，”神里绫华更是担忧之色溢于言表，“若有不适，切莫勉强。”
对上他们的目光，托马惊醒回神。对了，先前家仆来报，说有两位贵客来访，没想到会是晨曦酒庄的迪卢克老爷和骑士团的凯亚队长亲自到来，他之前去蒙德见过他们的，关系还不错……应该是在商谈晨曦酒庄的订单一事，自己怎么能走神，太失礼了！
“实在是抱歉，让各位见笑了。我并无大碍，只是……一时走神。迪卢克老爷，凯亚队长，请继续说。”托马连忙道歉重新坐下，抬手按压胸口，试图调整好状态，却不想更清楚的感知到手心那处莫名落空的沉闷心律。
神里家家政官在外的名声好过大多数人，从未有听说过他在商谈正事的场合中会走神的案例。见对方脸色仍然不佳，猜测应该是想到了什么急事。但事关双方长期合作，迪卢克选择尽可能长话短说，
“……总之，对于海外订单，晨曦酒庄只负责商品的发货及其质量保证。除此之外，因各种原因造成的损失，均与酒庄无关。这一点，在合同中已有明确注明。晨曦酒庄的货船明日即将抵达，我现在却未见到神里家的接货人。因此，特地前来询问一番。”
神里绫华仔细回想审阅过的汇报文案，“若我没记错，晨曦酒庄的酒水在今年七月份已经收取过。”
托马同样疑惑，“的确，神里家名下各酒业均与晨曦酒庄有合作，便将收货时间固定在每年中旬。今年的货，我们也早已收取完毕。为何此时又有一批货送来？”
迪卢克将带来的文件夹推到他们面前，“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详细核查过。根据合同签订的时间及内容，这批酒确实在本月底前需送达神里家。”
托马接过文件夹，仔细翻阅。放在最上面的文件就是交易合同，后一份则是需要接收货物后的确认书，一般都是由接货人签署，目前是空白。在交易合同上的时间是签订在前两个月，签名与印章也的确是他的笔迹与神里家家主手持的印记。他将文件递给一旁的神里绫华，后者迅速浏览后，也确认了这一点。
“这确实是无误的，”神里绫华轻声说道，眼神中同样闪过一丝疑惑，“但为何我们内部没有相关的记录？”
瞥了眼身旁坐姿端正，目光隐晦地几次停留在对面小姑娘脸上的迪卢克。凯亚适时插话，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托马，你不会真的忘了吧？这份合同还是在晨曦酒庄内，由我对接你签下的。谈合作的时候你压价太厉害，我到现在还被某个苛刻的红发老爷给压榨着的呢。”
很好，迪卢克老爷甚至连个眼神都不屑给他。
托马尴尬的苦笑，揉了揉太阳穴，“我当然没忘，合同的内容我记得清清楚楚。但关于时间，我的记忆中只有三年的合作期限，至于具体的起止时间……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事实上，他回忆自己在晨曦酒庄签订合同时的情景都是片段的，签约的具体细节更是模糊。难道真的是自己最近太过忙碌，导致记忆力减退了吗？
此言一出，大厅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合同是一式双份的。”是迪卢克，目光深邃的看向绫华，
“我带来的是复印件，因为交易对象是神里家而非以往某个具体的酒馆负责人，所以，另外一份的原件应该会在神里家家主手上或者是书房里。以及，鉴于情况特殊，半月之前我曾先书信递予家主大人确定此事，一星期后得到肯定回复的同时，也受邀参加此次的试胆大会。”
神里绫华闻言，秀眉微蹙，下意识地解释，“但我并未收到来自晨曦酒庄的书信，也未曾有过回复……”
也就是说回信大概也是在一星期前，又提到试胆大会，比八重神子提出活动的时间还早，而试胆大会又是兄长大人的主意……线索贯通在一起，思绪骤然明了，她下意识的看向托马，托马也正看向她，两人相视一笑，果然，
是兄长大人！ \/ 是他们在找的人！
神里绫华笑着道，“多谢迪卢克老爷提醒，接货的负责人我会立刻通知安排下去，确保明天收货入库一切正常，不会影响我们后续的合作。”
托马也很高兴，“无论如何，这批酒水的及时送达，对神里家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我们会按照合同内容，如期支付款项。感谢晨曦酒庄的支持与信任。”
迪卢克有些奇怪两人这么大的反应，但面上不动声色的点头，表示理解。
接着，神里绫华略带歉意的提醒他们，“至于试胆大会，虽然现在已经结束，但在活动地点的附近正举办着三川花祭的庆典，同样热闹有趣，二位若有兴趣，不妨去那里逛逛。”
公事解决了，现在该解决一下私事，知道迪卢克老爷不好意思，这次是凯亚主动开口，
“其实，我们此番造访，除了明日酒货的接应事宜，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为了赶上试胆大会，我们原本是计划好提前出发，不料中途被些琐事耽搁。如两位所见，我们不仅错过试胆大会，就连先前预订的旅馆也因店主失误被人占了去，眼下正无处安身。实在无奈，只好来投奔托马，惊扰到神里小姐的休息，实在是抱歉。”
神里绫华温柔一笑，示意无妨，“两位是托马的朋友，也是蒙德的贵客，神里家自当竭诚相待。以神里家名义预留的旅馆中，总有一间贵房以备不时之需，托马对此也是知晓的。”
托马点头附和，“迪卢克老爷、凯亚队长，我带你们去位置最好的那家旅馆，顺道再给你们好好介绍一下稻妻特色景点。”
迪卢克再次表达谢意，但凯亚却摆手制止，兴致勃勃道，“托马兄弟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能否麻烦你告知我们旅馆的位置，再与店主知会一声？时间尚早，我们想先去庆典逛一会儿，这三川花祭听起来颇为有趣，我还从未参与过这样的庆典活动。”
托马欣然同意，详细告知旅馆的位置后，迪卢克与凯亚便礼貌地告别离开。
“晨曦酒庄的酒闻名遐迩，各行趋之若鹜。现神里家独有其如此规模，也是能彻底解了燃眉之急。我即刻通知三大酒商及神里家的合作者前来会谈。”说着，神里绫华看向托马，洽谈商业合作这块她远不及托马，
“抱歉托马，我需要你作为陪同……作为补偿，我会给予你三倍的加班酬劳。”
托马清楚这是能让神里家大赚一笔的好机会，无关酬劳，他都会全力以赴。不过，等谈判结束再赶回庆典上见绫人的想法怕是要泡汤了。
离开神里宅邸，一路向南，迪卢克与凯亚并肩走在石板路上，正好路过试胆大会的活动场地。
两旁高大的树林遮遮掩掩这天上的月，几盏青色紫色的灯火点缀，途中还能看到不少石像木牌，听到些奇怪的声音，就连吹的风都是冷飕飕的，象征着不详，仿佛是传闻里提到随时会跳出某个吃人妖怪的禁忌之地。的确适合用来练练胆子，但凯亚一向都不信这些，自然不怕，而同样闯荡过江湖的迪卢克显然也不怕。
“难得公务出差正好赶上试胆大会的活动，没想到还是错过了。还好绫华小姐体贴的给我们提供新的活动去点，不然就真的太可惜了。”
“说起绫华小姐，真是位不可多得的女性，举止优雅，谈吐大方，完全没有贵族的架子。民间也对其赞不绝口，她提出的谋策更是令人耳目一新，所作所为令当今社奉行的威望远超其他两奉行。在蒙德，这样温柔知性、典雅端庄、才貌双绝的姑娘，也是极为罕见的。”凯亚边说边笑，完全没注意到迪卢克的脸色已经逐渐沉了下来。
“只要是正常男人就没有不动心的，家室，才貌，地位，若能与这样优秀的女性相伴一生也是……”
“够了，”迪卢克终于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从出门起就一直喋喋不休的男人，“你究竟想说什么？”
凯亚耸了耸肩，笑得一脸无辜，“哎呀，迪卢克老爷，别这么严肃嘛。我只是觉得，难得看到你对某位姑娘如此关注，这对我来说可是个大新闻。要知道，你一向是个工作狂，能把心思放在除了事业之外的事情上，实属难得。我当然得好好‘庆祝’一下了。”
“不过说真的，要是让那些暗恋你的小姑娘们知道，你迪卢克老爷也开始留意起某位佳人了，恐怕整个蒙德城都要轰动了……吧?”
林子里是很阴森，但远不及眼前的男人阴沉着脸带来的威胁，那股浑身冒冷气的感觉，有时候凯亚觉得自己手里的冰系神之眼是假的。
在他脸上的笑快垮掉准备先投降的时候，迪卢克开口了，语气明显压抑着不悦，“我没有其他想法，关注神里小姐，是因为我需要确认一些事情。”
凯亚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猜测，“跟那个回信的家主大人有关？”
迪卢克没有否认，“在我的记忆里，那份神里家的合同在拟定过程中，除了托马，应该还有另一个人陪同托马找我面谈的。签合同的那天，那个人也来了。但在你的描述里，并没有提到他。而神里小姐和托马显然同样对此不知情，后面却突然转变态度。我猜测，回信的那个人可能才是真正的神里家家主。至于我们的记忆差异，应该是被某种力量篡改的缘故。”
凯亚闻言，略有所思。不像他，迪卢克说出的话绝对保真。的确，现在想来就来，以托马的性格也完全看不出那会谈条件签合同时狡诈心机的评价。能不知不觉篡改人记忆的力量，那是多恐怖的东西，不会和坎瑞亚一事有关吧?不，不会，如果真的是那帮人，或许做出的就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如果神里家不认这份合同，你打算怎么办？”
迪卢克突然像看傻子似的看他，“晨曦酒庄的客户，并不只有神里家一家。如果真的作罢，对我来说也并无多大损失。倒是你可以提前结束打工，恢复客人的身份而已。”
凯亚嘴角一抽，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立即找补，“可惜，差点我就解放了。这世上没有人能拒绝晨曦酒庄的美酒，很显然，这也包括那位神里小姐。”
哦对了，他面前这位就是个例外。
但半晌没听到回话，凯亚不在意的打算换个话题，迪卢克突然开口，
“你在吃醋，还是在害怕我变心?”
“你我行事一向公私分明，你明明知道却仍旧选择明里暗里的试探我。”
“但凯亚，你别忘了，之前也是你自己拒绝当众表明我二人的关系，坚持维持原样。我尊重你的意愿，也都按照你说的做。据我回忆，除了出海前的一晚，我没有任何违约的地方。”
平时能将桌子说出花来的骑士团队长吞吞吐吐，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的好。谁知道矜贵高冷的迪卢克老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确定关系加上酒馆那晚过多的刺激后，意外变得黏人。
无论是吧台上多次不经意间的手指肌肤碰触，路过时不小心留在肩膀脖颈边的热流气息，酒馆忙碌中若有若无回头必躲的视线……甚至是给客人点单从他手中端走酒时自己一抬头就能当众kiss的距离，以及每晚必备，哪怕是夜袭到骑士团宿舍险些被发现都要有的晚安吻……
尽管做这些事的迪卢克老爷面上依旧冷冷清清，但明眼人都能察觉到他们之间的不对劲。自己还没做好公开准备，他倒大有撒手不管的趋势。凯亚只能寻了个闭馆无人的时间跟他简单谈一下克制，保持些距离。结果却是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酒馆里没有出现过迪卢克的身影，突然中断的晚安吻，屈指可数且冷漠的相遇，各自身边围绕人群的错开的他们就好像回到了之前。
心慌的凯亚得知迪卢克准备出国远航时更加坐不住，立即回去申请公务外交，等申请下来的当晚，他提酒回晨曦酒庄守株待兔强硬哄骗了人一整晚，这才导致靠岸时间变更的差错具体由来。
凯亚把那二十多天中断的晚安吻补齐的晚上，也是迪卢克这些天里被迫违约的一次真正亲近。正如那晚迪卢克不明白凯亚明知道他有多想靠近他，为什么还要故意果汁换酒哄骗自己违约一样，他现在也拿不准做出这些举动的凯亚是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态度，明明自己答应他的要求的时，他是松了一口气的。
但现在不安的还是凯亚，他心疼，却还是极力克制住拥抱他的想法——凯亚不希望在公共场合跟自己举止亲密，他只能尝试在一堆刺耳的试探里一点点挖掘那些被凯亚藏起来的真心话。
不明情况的凯亚听到他的那些话，也自知刚才的失态确实有多好笑，强撑着笑解释，“抱歉，迪卢克老爷，是我多嘴。但我们的关系……还真是复杂得跟蒙德的葡萄酒年份表似的，不是每个人都能一眼看懂的。”
“如果我跟你开这样的玩笑，你能接受吗？”迪卢克反问他。
凯亚沉默了。
在近而可闻的叹气声里，他悄悄抬眼，森林里的昏暗盖不住那深沉轧着爱意的红宝石眼眸闪着细碎的亮光，如在极寒之地费力找来的干柴烧黑的星火点点逐渐燃起的火光，温柔的，珍惜的，赤热又坚定的把他融入其中，
“复杂也好，简单也罢，重要的是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无论你信不信，我都不需要向你证明。”
“你若想知道，就和我一起走下去。然后好好看清楚，从以前到现在，到未来，我的选择从始至终都在这里，只有你。”
凯亚愣愣地站在原地，消化着话中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掷地有声的音节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迪卢克……”
迪卢克偏头看了看垂落的月亮，直步走向他，那熟悉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向他，然而却是径直从他身旁掠过，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走去。
那一刻，凯亚的心紧紧揪住，自己这次确实错得离谱，迪卢克对他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来得深沉且隐晦，被爱着的他又怎会不知道。
是他让迪卢克失望了。
“愣着干什么？你不是想逛庆典吗？再磨蹭下去，活动又要错过了。”
凯亚眼眸猛地一亮，不可思议地转身望着停下脚步的那人，抬脚快步跟上去，在并肩而行的一刹那，他牵住了迪卢克的手，
“对不起。”
迪卢克没有回应。
“我不会把你让出去的。”
两句话间隔的很短，让人分不清他是在为前面的话道歉，还是后面的这句道歉，但他的义兄，都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握紧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