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梦。
严蔚珉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看着不远处的码头与波浪，看着身侧精致的门匾，上面正刻着荷花苑三个字，旁边留着一个小侧门，他知道若是从里面进去，而经过一条横亘在湖面上的游廊，最后到达画师处。
这里是游戏。
他用鼠标操纵人物来这里了千百次，却从未做过仿佛自身也在其中的梦。
这倒是也不错。
他感受到江面上的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带着些微的水汽，嘴里含着笑。
这样舒适惬意的感觉就好像他第一天从父亲的责备中挣脱出来，逃避于这个游戏一样——他好似不用再去想什么现实，只用在这里过的愉快便可。
他眼眸里带着一丝怀念。
码头工人挑着扁担从一旁慢慢走了过来，看身影是个姑娘。
这游戏便是这样，只要离了线，沦落到小厮，才不管工作适不适合，不分男女，都有安排。
他记得就是在这里，看着一个姑娘挑着扁担，明明知道对方已经下线，这也只是个数据。可他摸着下巴总觉得哪怕是离线，一个姑娘家都不该做这么重的活。
于是，他做了什么？
他拿出了迷药，很果断的吹晕了对方，然后麻袋一捆，骑上马，就往城里青楼里去。
嗯，他觉得脸捏得漂亮的姑娘即使被贩卖人票，也应该往好看的人多的地方去。
只是后来他到底没卖成。
因为这姑娘的小号早就上线了，正跑着任务呢，就看见他从码头那里把她给捆了，准备卖往青楼。
这还得了？
先不说两人后来在大街上吵了一架，就说后来严蔚珉有好几次都听见他朋友笑说，发现他被卖到青楼里弹琴，还截了图。
得，他知道了，准是那姑娘做的。
他又想了想。
这么精确地知道他下线时间，然后绑票的，怕不是加了他仇人吧？
他哭笑不得。
这游戏还没玩出个什么，就被一个姑娘给惦记了。
当然，他不会说，后来，他是有多心悦于这个姑娘满腔的柔情与惦挂全部都寄予他。
惆怅、叹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随着记忆涌来，他紧抿着唇，转身想要从这里离开，而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去撞入了他的眼里。
“静雯……”
少女白皙的面庞，浅淡的微笑，穿着一身漂亮的裙子，在远处歪着头看着他，就像从前那样。
他无法抑制地轻声唤出名字。
“蔚珉，好久不见。”她走近。
他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她的脚上，看着她轻快的步伐，“你的脚……”他迟疑着，走近了才发现少女的面容透露着微微的粉嫩，不再像以往总是苍白极了。
“这里可是游戏，这也是你的梦，想来，你也是希望我的脚是完好的，所以我才会这样啊。”
她语气里带着七分的欢喜，和三分的娇憨。
就像曾经数个日子一样。
“是，是……”他低声说道。他总觉得有什么似乎给忘记了，可是看着少女的面容，他又觉得这一切都无所谓。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了。
有些伤痕其实早已存在，只是在这一刻，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淡忘。
因为，太疼了。
当触及那些伤口的时候，是刺入心脏最深处的疼。
像是留恋，又像是怀念，两个人相伴而行，走遍了在这大明里曾经他们的记忆，走到了太阳尽头。
桃树林里的桃花纷飞，三月里的红色渐染整个视野。
花瓣随风飞舞，柔和着少年含笑的面容，少女眼里满是复杂，却仍轻轻地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带到空地上。
“记得吗？”她眼睛黝黑而明亮，期待地看着他，轻声说道。
“记得。”他也笑了起来，大手摸着她的脑袋，“在这里，我说过，我喜欢你。”
少女定定地看着他，倏地笑了，拉着他的手蹭了蹭脸颊，“那个时候，我就想这样做了。”
游戏里再多的亲昵与压抑的情感都无法表现，而到了现实……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风还不知疲倦地吹散着花瓣，笼罩着这一片地，仿佛像是魔法一样。
而魔法终究也有停下来的一刻。
少女看着他的眼，眼里闪过一丝伤痛，终于果决地一拂手——像是把那层迷迷蒙蒙遮掩在脑海里的轻纱拂去。
少年眼眸里有短暂的迷茫，而后定了定神，再次看见她。
周围的环境看上去是这样的美好无害，面前的少女也看上去是那样的温和柔弱。可是少年就像是看见厉鬼了一般，瞬间后退了一步。
少女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被松开的手，意味不明地轻笑。
还有必要吗？或许根本就不必大动干戈，这样的态度早就足以表明了……
只是到了这一步，她不问她的心愿根本不会了结。
“蔚珉。”她柔柔说道。
少年眉头狠狠皱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你的梦。”怕再看见对方表露出的一些她不想看见的神色，她继续，“我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罢了。”
“问了，我就会离去。”
“什么？”
“当初我和你分开时，我故意说若是因为我死了呢，你说让我不要做傻事。”
“告诉我，严蔚珉，当初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究竟是你怕你要承担的责任和背负的愧疚，还是真的为我而惋惜痛心。”
少年沉默。
她闭着眼。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问：“那么，如今，你怕我杀了你吗？”
梦境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操控着，在梦境中的人的思绪记忆像是看不见的数据一样涌入她的脑海。
少年逃避家中责任的懦弱与胆怯，少年与她之间的欣喜与欢悦，少年对她浓烈的喜欢的不适与惶恐，少年的疲惫，少年看见她不良于行的慌张与不安。
一幕幕闪过，终于，她找到了——
夜幕下，少年拳头紧捏，极力平静却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那，我会死吗？”
……
原来，一切都是这样的明了。
她都下地狱了，化作厉鬼了，可是这样的她究竟还在期望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