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斜阳里,枯风怜晚昼。
汉阳郡治所,陇县外,天色渐渐黯淡。
此时,环顾着四周井然有序的场景,尽管已经见了许多次,但萧逸飞却依然揉了揉眼,恍若如梦。
营地内,数口大釜飘出粥香。
旁边数名瘦小的流民在数名军兵的严厉的眼神下尴尬的收回了手,卖力的烧着火。
“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不然都没得吃!!!”
大釜四周,围坐着许多手持各式容器的人,他们垂涎欲滴,可在严厉的军兵呵斥声中,还是乖乖排起了长队。
而孩童则在欢声笑语的嬉戏打闹,不再因为饥饿蜷缩在父母的怀中,有气无力。
就连曾经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官吏,都捏着鼻子,沉着个脸引领着数名医者,去医治那些生了病的百姓。
那位吴统领承诺的事情,不是虚假的。
而是真的只要降了,那么他们就能获得被当成“人”的待遇。
所以…自己也真的成功了。
他做的一切,也不都是徒然,而是真真正正的获得了回报。
微微抬头,夕阳落在脸上,萧逸飞在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的同时,也闭上了眼。
毕竟此时此刻,从孩童到如今,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如释重负。
“天下事如何,向来不是我们这些乡野小民能决定的,不过是身在其中,随风飘荡,又随风而聚的事外人罢了———”
回忆起曾经,师父的教导犹在眼前。
是的,他一直认为这句话是不对的。
可在漫长的,作为游侠的经历中,他又不得不正视这句话。
易子相食、饿殍遍地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冲击他的世界,可他却无能为力。
因为凭借着勇力,他拯救的了一时,却拯救不了一世。
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除了勇武一无所有。
就比如当地的世家豪强们勾结官吏,征收各式各样,闻所未闻的杂税,强占民田,变民为奴。
他仗义执言,会被说成“意图反抗朝廷”。
朝廷的人义正言辞,刚正不阿,自己无言以对,只得动武。
可一旦动武,就算打的征税的官吏抱头鼠窜,可之后呢?
便是大军压村,鸡犬不留。
自己动武,那不是在救人,而是在害人。
所以,有心而无力。
因此,自己一度认为师父说的就是对的。
乡野小民就是决定不了任何事。
可自己就是不甘心,年轻气盛。
或者说不是不甘心,年轻气盛,而是见不得那些苦难,所以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参军。
是的,萧逸飞也曾在边军历练过。
他希望靠军功来晋升,以此来获得话语权,帮助凉州的百姓。
不过只有短短数月。
因为就算是在享有盛名,向来公正不阿的朱将军麾下,萧逸飞也觉得这世道实在太过于不公平了。
那时,刚好遇到过匈奴人南下劫掠,他本以为可以靠着勇武搏出一片天。
然而,却不曾想拼死搏来的军功,要先大半给那些豪强世家出身的军官,最后一小部分才在自己手上。
说来可笑。
因为当初他的上官其实已经暗示他好多次了。
可能是看中了他的勇武,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暗中暗示了他说只需要些许钱财,就能直接升任什长。
可当时,他哪有什么钱?
以往过日子,都是寻个富贵人家顺点东西。
而军队的俸禄…他也因为心善都散了出去。
这使得自己左思右想,最终还是离开了军队。
毕竟,在哪里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头,还不如当游侠时自由,再加上当时凉州军窝囊的一些所作所为,自己实在是看不上眼,还不如当游侠,至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百姓死,所以自己又一次开始了流浪。
这之后,他也因为性格原因,义气爱助人有了一些名气,也结识了石虎等人,开始了一起救济百姓的日子。
那段时间,持续了很长,长到虽然有些事还是无能为力,人也变得浑浑噩噩,但至少还是能尽到了些许绵薄之力。
也偶尔觉得师父应该就是对的。
直至——饥荒。
无能为力的事情越来越多,自己终于下定决心。
有句话说的好,在成功之前,所有的苦难都是日后弥补珍贵的财富。
在饱受煎熬的那些年里,萧逸飞一直未曾放弃自己的信念,终于迎来了曙光——
“师父,也许乡野小民也是能决定某些事情的…至少,愿意拼上性命的话。”
想到这,萧逸飞喃喃自语。
然而,话音未落。
“哦?所以你觉得今日的这一切是因为自己的努力?”
突如其来的冷淡声音便打断了萧逸飞的思绪,但他并未恼怒,而是睁开了眼,发自内心的向着来人微微躬身道:
“吴统领。”
“虚礼就不必了。”
吴信摆了摆手,随即意味深长的再次言道:
“回答我刚刚问你的问题。”
“自然不是,今日的一切,全凭皇太女殿下的仁慈与吴统领您的…宽宏大量。”
闻言,虽不明白吴信是什么意思,但萧逸飞还是恭声回答道,且也依然保持着拱手鞠躬的姿态。
是的,长久以来的经历虽并未磨灭他的信念,但人终归是会有所变化的。
就像如今,如果让外人来看,在上位者面前表现的如此谦卑,肯定会觉得萧逸飞是一个软骨头的男人,露出鄙夷的神色。
但在萧逸飞和吴信看来,却没有什么不对。
毕竟对于萧逸飞而言,如果只是表现出谦卑,就能填饱流民的肚子的话,那么他情愿一辈子都俯首,乃至屈膝下跪。
而对于吴信来讲,萧逸飞的这幅样子,反倒让他心中更加感慨万千,自愧不如。
因为模拟,有些时候只是短短一句话,是形容不出某个人的。
只有真正见到的时候,才能明白——
天下英雄,当真如过江之鲫。
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中的主角。
他们都有自己的理想与追求,并付之行动。
只是有些人,因为多种因素,运气不佳,倒在了路上。
有些人,因为多种因素,运气尚佳,获得了成功。
而很显然,萧逸飞就是那个幸运的人。
所以,在获得成功,还能保持最基本的头脑冷静与谦卑这点,吴信就觉得他比自己强很多了。
奥,不对,是比飞将军强很多了。
因为是不是比自己强,这点还存疑。
毕竟自己的人生还长,谁又知道未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呢?
念及此处,吴信摇摇头,随即再次把目光投向萧逸飞。
因为吴信这次来寻萧逸飞,是来正式拉拢他成为自己的力量的。
这其中,既有“旧情”。
也有为未来做准备的意思。
嗯,虽说现在的他对于未来依然迷茫。
毕竟,生活变化的实在太快了。
昔日的他,还挣扎在温饱线上与生死线上。
可如今的他,甚至已经可以高傲的抬起头颅,用鼻孔看绝对大数的人。
生死危机也在苏绾日益与自己亲密的关系中解除了。
这种身份与处境的转变,让吴信无所适从。
更何况,他以前的目标现在都完成了。
以现在的情况,他无需奋斗,安安稳稳的当人上人,享受人生也并无不可。
因此,迷茫确实还存在吴信的心间。
他不知道往哪走。
更别说——
野心家。
为民起义者。
资深封建主义战士。
理想主义者。
四次模拟,四种结局,四个人生。
他们的结局,他们人生中的抉择,他们的对与错,一切都给吴信展现的淋漓尽致。
可沿着其他人的道路,他真的能找寻到人生的目标吗?
或者说,这些人生,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
不知道。
吴信不清楚。
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
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也许在未来某一天,自己终能找到答案也说不定,或者走向这其中之一的道路。
而现在…
就把眼下的事情做好吧。
思绪落下,吴信面色平静的向着萧逸飞缓缓开口,同时,亦让萧逸飞骤然色变。
“不必讲这些虚的。”
“因为本将不在乎,本将在乎的是…”
说到这,吴信顿了顿,眼神浮现出一抹复杂,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将军稍待,我等先行!”
漫山遍野的军兵,包围了“自己”。
“自己”身边最后几名重伤的亲卫,为了不拖累“自己”,选择冲了出去,在利刃入肉声中,步入了黄泉。
这使得吴信声线低沉了许多。
“为了自己内心的目标,而拖着所有人,甚至亲近自己的好友们走向必死道路的信念,你觉得是正确的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