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七年四月。
洛阳城繁华依旧。
边疆的烽火连天,边疆的苦难似乎永远都影响不到大周立国数百载的首都,甚至伴随着对匈奴战役的胜利,洛阳城比起往日还要繁盛。
一辆又一辆驮满货物的马车于巍峨的城门处进进出出,笼络不绝。
坊市间,人声鼎沸。
而宫阙大门外,也不同寻常。
昔日露出衰败迹象的强盛帝国,终于在灭匈奴后,再次展现了自己的威严。
同样,也引领着天子的威严再次走向鼎盛。
因此,尽管苏武就连脸都没露。
但依然还是有无数百姓在官吏的引领下,于宫阙外,姿态谦卑的歌颂着天子的功德,感谢着天子的仁慈,让自己能生活在这样一个太平盛世之下。
这一画面,持续了十数天。
可这是百姓自发组织的吗?
对此,洛阳城内的权贵们都心知肚明——
自然不是。
毕竟,这个画面在对匈奴胜利的消息传回的第二天就有了。
而寻常百姓可没有这么快的组织能力,亦没有闲暇用十数天去歌功颂德,不去劳作。
所以,这是来自于天子无声的警告。
亦是天子苏武高居御座上对他们的俯视——
那些谦卑姿态的百姓,是他们。
注定是躬身侍奉的姿态,绝无可能平起平坐。
可以说,昔日沉睡于荒唐的巨龙终究是发现了什么,开始对他们这些虎视眈眈的豺狼露出了龙牙。
而本来手中出现漏洞的权柄也在近日开始被其重新牢牢抓在手中。
灭匈奴,只是他宣告再次亲政的第一步。
至于之后,这位苏醒的陛下还想做什么,他们还不得而知。
毕竟往日花费大量金钱与时间安插的眼线,在苏武让绣衣使者直接选择在皇宫内大开杀戒的那一刻,便全部消失了。
总共五千余人的皇宫。
其中三千三百六十一人,包括后宫嫔妃,只要有嫌疑者,全部处死。
直到现在,尸体还在往洛阳城外的乱葬岗处运。
而重新招募的太监宫女,在绣衣使者们的层层监视,审问之下,亦让他们难以插手。
无疑,这让各怀鬼胎的朝臣们感到恐慌。
因为比起那个被他们“予以厚望”,亲手扶持,性子绵软,素来温顺,大事上都要他们拿主意的帝国继承人。
乾坤独断的老龙,明显更不好相处。
尤其是在他们曾经都见识过这位手段,与他们对这个变化根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毕竟昔日沉睡的巨龙如同失去悬在头上的利剑跌落尘土,令他们难免胆子大了点,留了一屁股的罪证。
所以,在重新悬在头顶时。
他们畏惧皇帝去查,从而光明正大的摘掉他们头上的乌纱帽。
失去权柄,失去一切。
这不止是短短一句话,更是朝堂的真实写照。
没有人敢赌自己落马之时,昔日的政治盟友会不会保护自己,自己又会不会被仇家报复,或者被曾经谄媚自己的对象抓住机会,踩在脚底摩擦嘲讽。
更何况,要维持家族一直的显赫,本身就需要足够的权力。
因此,失去权力无疑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可要是奢求皇帝的仁慈,企图友好相处,又无疑是奢望。
身为洛阳的高门大户,权力中心的权贵,他们非常明白自己与皇室之间本身就存在着微妙而又无法磨灭的对立——
皇室需要提拔寒门,也就是“乡巴佬”来打击他们这些天生的高贵者来巩固皇权。
而他们,需要妙择天下令族来维持家族在天下的超然地位,以免有朝一日家族衰弱,跌入尘埃。
但权力的中心的蛋糕终究是有限的。
官职就那么多,权力也就那么多。
两方谁拿的多了,另一方自然就弱了。
而弱了,你又怎么知道强势的一方会不会起心思,把另外一方彻底弄死呢?
如此情况,自是令洛阳城繁华的表象的暗处又蒙上了一层阴影——山雨欲来的沉重感,侵扰着每个朝臣的心头。
他们心思各异,暗流涌动。
可这一切,很显然被端坐于未央宫一处宫殿内的苏武并不放在心上。
因为自执政以来,他所经历的风雨不少。
那些士族的心思,他也早就看得透彻。
无非就是怕他们手中的权力不稳。
所以又在那暗处互相跑动一下,商量着怎么来面对自己,来反对自己,然后联合在一起,在之后的权力争夺中找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对抗自己。
呵…
一群不知死活的猪犬。
想到这,苏武先是嗤之以鼻,随即又看着手中的皂书的文字,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上面最顶端正写着——科举二字。
这是苏武找荀瑾瑜的要的。
而事实上,早在此前苏芷若对他说过第三次模拟的时候,他就对于这个制度很感兴趣了。
毕竟以一个皇帝敏锐的政治直觉,他很清楚这个在苏芷若嘴中一笔带过的制度对于如今的大周有多大作用。
大周实行察举、举孝廉,向天下网罗贤才。
然而,也正是如此,所以在时间的流逝中,这种选拔人才的方式,使得越来越多的官吏出自当地世代为官的世家中。
这是因为凭借着早先为官的优势,他们积累声望,庞大的影响力,垄断了仕途。
而如今世家尾大不掉,要想解决,自然就如同那些洛阳权贵们所想的一样,需要引入寒门血液,扶持来打击他们,加强手中的权柄。
而以前,他都是在自己设立的太学院选拔,找一些家世清白的。
这不仅麻烦,还得好好筛选有没有世家布置的棋子。
可现在,科举制的出现,明显就比他原先用的方法快多了。
向天下选拔人才,虽说还是有一大部分出自世家,但还是可以有一小撮出自寒门——尤其是他作为皇帝,可以亲自暗箱操作上。
而且,这个制度。
可以砍掉世家们垄断仕途的根基。
这才是苏武需要的。
不过…听说这套制度还是由吴信那小子先提出来的?
想到这,苏武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因为他真的很怀疑吴信有没有这个脑子。
与其说是吴信,他还是觉得荀瑾瑜更有可能。
联想到那个此前与自己交谈,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还识时务的小姑娘。
苏武心中升起一丝杀意同时,又有些遗憾。
有一说一,这几天他真觉得如果荀瑾瑜是他女儿的话,他都可以放心驾崩了,甚至也不用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得勤勤恳恳的为自己的女儿们继续努力中兴大周。
“荀忌啊,荀忌,你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啊。”
念及此处,苏武不禁有些感慨,可很快便又摇了摇头,不再多想。
毕竟,也许曾经,他们确实情同手足。
可再大的功劳,再深的羁绊,也抵不过猜忌。
更别说——
皇帝,永远不会错。
而至于要不要赶尽杀绝。
杀了这唯一的血脉与后患…
思绪流转间。
苏武放下手中皂布,闭目养神。
罢了,再多观察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