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他们四个人到了王部长的房间，王部长坚持要他们坐一会儿，窦主任去泡茶，曾义宽拦住不让他去泡茶，但是窦主任还是去烧水泡茶了。王部长接着前面的话题说：“和廉老头一块喝酒很痛快，我跟过的领导里，跟着他最省心，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从来不挑剔，可是该批评你的时候他也会毫不留情面地批评你，所以跟着他最痛快，即使挨他批评了也感觉很痛快，挨他的真诚的批评比受那种虚伪的表扬要感觉舒服多了。对了，你听说了吗？他要到外省去当第一书记了。”曾义宽吃惊地说：“是吗？对他倒是个好事，可是对河南却是一大损失啊。不过他也该当第一书记了。”很快，窦主任就泡上了茶，端给每个人，几个人又聊了一会，曾义宽和甄助理告辞出来回家。
在考察曹振国的问题上，王部长和窦主任经过反复琢磨，还是采纳了曾义宽的建议，那就是找到被曹振国打过的唐汉生了解情况以及他对曹振国的态度。他们在地委办公室方主任和刘秘书的陪同下，了解了一些有关唐汉生夫妇的情况，又驱车去了司法局，跟司法局的局长了解了一些有关唐汉生的情况，方主任要求司法局长见一见唐汉生，司法局长就打电话，让监狱管理局把唐汉生请过来。司法局长不明白地委领导要见唐汉生是什么意思，方主任解释说了解一些情况，不用担心，没有任何问题，只是了解一些情况。
等到唐汉生来了，他们四人在一间小会议室与唐汉生谈话，刘秘书先给每人泡上一杯茶。谈话由方主任主持，方主任只说了解一些情况，王部长和窦主任并不亮出真实身份，只说是地委工作人员，谈话由刘秘书记录，营造一种宽松随便的氛围，打消唐汉生的恐惧心理。
窦主任首先说：“唐汉生同志，你在司法系统也干了许多年了吧？”唐汉生小心地说：“是的，我一直在司法系统工作，也算是一个老司法工作者了。”王部长说：“你们是属于司法警察，和公安局打交道多不多？”唐汉生不假思索地说：“也打交道。犯人判刑之前属于公安局管，判刑之后就属于司法局管了。”窦主任说：“原来是这样啊。”
王部长恳切地说：“是这样的，我们听说地区公安处的曹振国同志似乎和你发生过一点冲突，我们想了解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你对这件事怎么看。”唐汉生沉默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惭愧！实在是惭愧！我实话实说，这件事是因为犬子的一件错事引起的，我想去找曹处长说说情，看能不能从宽处理，谁让我是他爹呢？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件事涉及一个女孩，我在为儿子开脱的时候说话不注意贬低了这个女孩，老曹警告我，我没在意，继续说一些难听话，这时候老曹忍无可忍，伸手就抽了我一巴掌，我当时也蒙了，愤愤不平。可是仔细一想，我觉得这事错在我。我回家跟大女儿一说，女儿居然说：‘我看人家曹处长打你一巴掌根本不够，你回家应该自己再搧自己几巴掌。你想想，如果别人这样说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样？’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和他拼命！’所以，这件事我越想越觉得惭愧。这件事上，虽然他打了我，但是我并不恨他，我反而觉得他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王部长不解都问：“为什么？”唐汉生说：“他肯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女孩与我发生冲突，他不惜得罪我，维护这个女孩的尊严的名誉，他图什么呢？只能说他是出于道义。我当时确实不该说那些话，太不该了。他已经警告我了，我没有理睬他的警告，依然说了最难听的话，他才怒不可遏出手的。他感觉实在对不起他。”听了唐汉生这些语无伦次的话，王部长和窦主任相互看了一下，表示欣慰，因为他的基本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他俩心想，曾义宽建议他们与被打的人谈一谈实在是高明之至！
窦主任接着问道：“汉生同志，我们也对你的幡然醒悟和深明大义表示钦佩，谢谢你！还要麻烦你谈一下你为什么并不恨老曹呢？这对你来说，也算是奇耻大辱啊。”唐汉生红着脸说：“我也正想检讨一下自己，虽然在一般人看来，被人打一巴掌是奇耻大辱，可是，第一，这事错在我，是我引起的；第二，他打了我，让我幡然醒悟，也反省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自己的言语和行动实在是荒唐；第三，虽然他打了我，但是他是个豁达的人，并不记仇，我后来来找他道歉的时候，他也一再向我表示歉意，检讨自己太冲动了。他这个人，跟他交朋友我不配，把他当敌人我也不配。还有就是，在儿子的事情上，他并没有跟我过不去，而是依法办事，这一点也让人佩服，一般人做不到。”唐汉生这一番话，让在坐的几个人都悚然动容，感觉这个人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们在谈话之前也对唐汉生做了基本的了解，虽然不能说他劣迹斑斑，但是也好不了太多，但是听了他这一番话，其实感觉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他对自己的反省是发自内心的，他的话是真诚的。能够彻底反省自己，不能不说也是值得充分肯定的。
王部长肯定地说：“汉生同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从你对老曹同志的态度上来看，像是大彻大悟一样，可以谈谈感受吗？让我们也受到一些有益的启发。”唐汉生不好意思地说：“如果各位领导不嫌我啰嗦，我就自爆家丑，讲讲我的看法。”王部长客气地说：“哪里会呢？汉生同志客气了。你只管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都愿意听一听。”唐汉生说：“好，那我就献丑了，确实是献丑。说来话长，我年轻的时候，家里条件还算好，生活无忧。那时候觉悟不高，也干过一些自私自利的荒唐事，自然也会受到批评或处分。天道轮回，自然也是会有报应的，最大的报应就是体现在下一代身上，儿子由于娇生惯养，很不成器，什么都不会干，可是等到他长大了才明白这个道理还来得及吗？所以我就想，家里条件好反而不如条件差的，人家的孩子都很懂事，而我的孩子却不懂事，这当然是我们两口子的问题。这次儿子出了差错以后，我不瞒各位领导说，也是想方设法想帮他开脱，当然，也必须是在法律的范围内，严重违法的事还是不敢做，毕竟咱也是从事司法工作的嘛。”唐汉生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窦主任马上又给他续上热水，他忙说：“谢谢！”窦主任笑着说：“汉生同志不必客气。”
唐汉生接着说：“这件事对我触动最大的有两个人，不，三个人。第一个就是老曹，他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受害人仗义执言，不顾自己的职位名利，凭着一身刚气就对我出手，这在一般人是做不到的。我刚才说了，他是个豁达的人，没有记我的仇，而是秉公办事，并没有难为我，我不能不感动。第二个人就是那位受害的女孩，一开始我们对她有偏见，所以才会在老曹面前说她的难听话。后来我们认识到，必须取得她的谅解才能减轻儿子的罪责，我们就赶快去向她道歉，她对我和我老婆很礼貌、很客气。后来我女儿小莉回来去找她，小莉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感动了她，她答应了小莉的请求，谅解了我的儿子。后来派出所和检察院找她，她都表明了谅解的态度。我们家和检察院都希望她能够多接受一些经济补偿，这样才能减轻我儿子的罪责。可是她却不想接受补偿，经过检察官一再做工作，她才答应接受补偿，这样才能了结案件。好不容易让她接受了五百块钱的经济补偿，终于了结了案件。检察官们都觉得奇怪，说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案件，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施害人想多赔偿一些钱，这还有过；而受害人却不愿意接受补偿，总是嫌补偿多。他们以前办的案子，受害人都是想让尽可能多补偿一些钱，而这个女孩却不想要钱。经过检察官们一再做工作，她才同意接受五百块钱的补偿，这已经是能够了结案件的最低标准了。谁知道，过了没几天，她把五百块钱又寄给了我女儿小莉，小莉写信来给我们说了这事。真的想不到，她小小年纪，却是这么高尚的一个人。她来自农村，也许家里条件还不错，可是五百块钱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啊！没想到，她没有把这些钱看在眼里，她在给小莉的信里说，感觉这钱来的不明不白，如果要了，会是一块心病。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寄给了小莉。她的所作所为，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观有没有问题。领导们，你们说，我能不被她感动吗？”
王部长等人听了，无不动容。王部长感慨地说：“这个女孩太高尚了，简直是楷模，不可思议啊。汉生同志，接着说下去。”
唐汉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这第三个触动我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女儿小莉。相对于那些普通家庭而言，我家孩子少，就一个大女儿和一个小儿子，我父亲和岳父都是老革命，所以家里条件还算是吃饱穿暖没问题，女儿小莉从小就是个家庭叛逆者，很奇怪，她似乎天生就有同情心，五、六岁的时候就知道悄悄从家里拿一些食物给她的小伙伴吃，那时正是最困难的时期，她的小伙伴多是女孩，在家里不受重视，总是挨饿。因为是吃不上饭的时候，我们对她这么做也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她的小伙伴现在跟她依然关系非常好。她喜欢读书，可惜生不逢时，偏偏文化知识不值钱。她下乡好几年，在林县山区当民办老师，一心一意教孩子们读书学文化。她对我们娇惯儿子很不以为然，经常不客气地责备我和她妈，说这样会把她弟弟惯坏的，等到以后后悔也晚了，可是这话我们哪能听得进去呢？结果就是被她不幸而言中。因为她站得正，所以一家人都怕她，哈哈，当然也是因为她说得对，我们不敢反驳。不知道为什么，我家里却出了一个这样的叛逆者，一个品行端正、道德高尚的孩子，她的善良、真诚越来越被我和她妈所认可，她的所作所为越来越影响着家庭，现在不管什么事，首先都要听她的意见。以前我们总是对女儿的意见不在乎，现在基本都是听她的了。只不过现在她离得有点远，从北京过来一趟有点紧张。这就是我说的女儿对我的触动，我现在也真正感觉到女儿小莉是我们家的骄傲。”
王部长他们本来只是想听一听唐汉生对曹振国的看法，结果不经意间也听了许多故事，他们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他们觉得唐汉生说的这三个能够触动他的人，居然把他这样一个品行很不怎么样的人感动到大彻大悟，那么这三个人也接近感动天地了。的确如此，他们几个人也确实被感动了，像曹振国的正义感、受害女孩的宽恕、唐汉生女儿的出淤泥而不染，都是极其难能可贵的。
主持谈话的方主任来不及多想，他很客气地对唐汉生说：“唐汉生同志，谢谢你！你给我们上了生动的一课。你说的这三个人的品行不愧是榜样级的人物，是感天动地的人。你也给我们帮了很大的忙，再次表示感谢。”然后站起来与唐汉生握手，王部长他们也跟着方主任与唐汉生握手。唐汉生于是告别了他们，回工作单位去了。